玉漏很清楚,打算要嫁给池镜如同发梦,把终身搭进去个不切实际的梦里,大有可能一败涂地。但古人云“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不到那一刻,谁又说得清到底会不会赢?

    就是输了也不要紧,总不至于丢了小命,反正她原本就是男人手上的一个玩意。

    络娴的话她没往心里去,笑着嗔一眼,“养孩儿是想养就养的呀?那得看运气。老天爷不给,有什么法?”

    这话有道理,络娴自己进池家大半年还没动静呢。她也笑笑,吩咐丫头去取了料子来。单是做鞋子软缎就拿了三样颜色,叫玉漏拣,“你看看哪样颜色做鞋面好,黑的?”

    “黑的倒不出色了,男人家穿来穿去都是些黑的鞋面,你们家的男人恐怕这样的鞋子多的辨不清。倒是这月魄色的好些。”

    “你拣吧,我针黹上的功夫不在行。”络娴叫丫头收了别的料子,又叫把一件闲置的新衣裳也取来给玉漏,“这就当是我的谢礼,咱们俩身量差不多,你穿着一定出色。拿回去别给大嫂看见,省得她有话说。”

    东西包好即是日薄崦嵫,络娴吩咐两个丫头去提了晚饭来,摆在炕桌上和玉漏吃。玉漏自下晌和她回来就没见她丈夫,因问:“池二爷不家来吃饭?”

    “他们族中有门亲戚明日娶亲,家里的人都去了,大概人家还得留他们歇在那边,明日吃过酒席再回来。”

    “怪道我下晌跟你进来就听见你们府上好清静。你怎的没去呢?”

    “我娘的病不是又重了些嚜,我早起就赶着回去瞧我娘。这一家子忙活他们自家的亲戚,我的亲娘,难道我也放着不理会?”络娴说着把腮帮子微微鼓起来,秃噜着嘴皮子,似乎对婆家不重视她娘家有点怨言,又不好明讲。

    玉漏自然也没好多问,含混地宽慰一句,“侯门之家,人口多,自然事情就多。”

    饭毕络娴叫丫头去吩咐顶软轿玉漏回凤家,玉漏心里倏然感到些依依不舍。

    屁股下坐的是一张大暖榻,底下围子里头是空的,放着两个炭盆向上熏着,坐了大半日,半点也不觉冷。她坐在这里想凤家那间西厢房,冷榻冷床,寒气此刻就迫不及待爬到她心里来了,冷得人骨头发僵。

    可既是客,就没有久留的道理。她立起身来,把屁股千般不舍万般难离地从那暖榻上拔起来,以免坐得太暖和,一会适应不了外头的折骨的风。

    未几丫头进来回,“奶奶,没有轿子了,连车也没有。四老太爷府上娶亲,怕来往送客不够,把咱们家的车轿都借了去。您看这可怎么好?要不外头雇一顶轿子送姑娘?”

    络娴因问:“我下晌不是才坐回来一辆马车么?”

    “我才刚到门房去吩咐套车,小的们说您回来没多久,四老太爷家又遣了人来把那一辆车也给借走了。噢,三爷下晌倒是坐回来一辆车,不过这会他也要赶着往四老太爷府上去。”

    络娴忙起身拉着玉漏往外去,“唷,快趁这会你就坐了我们三叔的车回去,再迟可就真就没有车马了!”

    两个人一阵风跑,不知穿过几片花墙几处重门,玉漏的眼睛来不及细看,总是走马观花,梦游仙宫一般。

    跑到门上来,正撞见池镜要出去。他换了身黑绸灰兔毛领子直裰,外罩暗灰色氅衣,扎着黑幞头,老远走在门下,格外潇洒。

    络娴便喊住,“小叔!且等一等!”

    池镜拔回条腿来,见两女拉着朝这头跑来,跑得气喘吁吁髻亸钗遗。凤家打发来的那丫头,依稀记得说她叫玉漏?她怀里还抱着包袱皮,就跟逃荒的流民一般。

    跑到石阶上来,不知是谁踩着了裙子,一个拽一个地摔了个人仰马翻。他好笑着迎下去搀扶,“二嫂什么事这样急?不知道的还当是在向我追债呢。”

    顺带手也拽着玉漏的胳膊将她提起来,玉漏摔得狼狈,臊得个脸通红,忙把头低下去。

    池镜一看她这模样便觉无趣,把手丢开,退了一步,“二嫂有事吩咐?”

    络娴将玉漏朝他跟前一推,顺着胸脯直匀气,“吩咐是不敢,你不是要往四老太爷府上去?顺道替我送她回我娘家。家里车轿都借去了,总不好叫她个姑娘家,这么暗的天色走回去。”

    池镜瞟下玉漏,玩笑道:“走回去又怎的?未必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包金银财宝,怕给人抢了?”

    取笑的是玉漏,可话不知是冲谁在说。玉漏抬起脸就撞上他不冷不热的笑眼,不自觉地退回到络娴身旁,识趣地低头,“我自己走回去也不怕什么。”

    “那可不成,”络娴拽了她一下,剜了眼池镜,“小叔,眼瞅着就到年跟前来,贼啊盗的保不齐都出来了,这么暗,给她在街上撞见怎么办?她身上虽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可到底是这么标志的姑娘。”

    玉漏听见说她标志,先就心虚了大半,恨不得将络娴的嘴巴捂住。

    她算什么标志?不过小有姿色。像池镜这样的男人,连皇上都想招去做驸马,她这点姿色在他面前称标志,简直是自讨难堪。

    亏得池镜没说什么,只吩咐门上小厮又去牵匹马来,对络娴道:“二嫂就为这个追出来?小事。她坐车,我骑马,保管安安稳稳给二嫂送回凤家。”

    不一时登舆,玉漏坐在车内,偷偷撩个车帘缝看。见池镜骑着马老远走在车前头,两个肩在淡淡余晖中慢一挫一挫地歪着,慢洋洋的。周围四个小厮簇拥着他。

    隔得这么老远,就是想借道谢的功夫和他搭句话也不能够。她把帘子放下来,擘画半日也没寻到个恰当的时机。兀突突和人搭话未免不妥,白臊了自己的脸面倒没什么,恐怕他未必肯理。

    池镜的父亲是池家二老爷,在北京兵部任正三品兵部侍郎。早年池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他们池家都是住在京城。

    是后来池老太爷过世,爵位袭承给大老爷,皇上天恩,又点了大老爷一个江宁织造监察,大老爷就与一干家眷又回到南京老家来居住,剩下池镜父亲还在京中任职居住。

    那时候池镜还小,一年有半年的光景代他父亲在南京给老太太与长辈们尽孝,下剩的时候都是和他父亲住在北京。两京的繁华富庶他都是经过的,普天之下的好东西,他也都见过使过。

    这会太阳全部落下去,寒气袭上来,玉漏忽然打个冷颤,感到一阵庞然的灰心。也不知先前自己是哪里来的那股拼劲,竟敢自不量力。

    可要叫她回头,她又决计不肯。

    倏闻得有人敲窗,玉漏打起车窗帘子,看见池镜弯腰在马背上看她,“我要往东去,叫小厮送你回凤家。替我向你们大爷带个好。”

    不知几时天色已沉成一种幽昧的蓝,月亮细细的弯在他头顶,冷而白。人间像不知不觉坠入一片深海中,使人感到一点窒息。

    街口人烟寥寥,各处铺子都关门上了板子。他的耳眼口鼻都有些朦瞳模糊了,唯独一双漆黑眼睛在这初冬的暮色中,还亮着零星一点冰人的光。

    玉漏知道说这话有些厚脸皮,但在这一刹那,她就是莫名认为自己和他很登对,在灵魂里。因为她能感觉到从他那黑海一样的眼睛里头摸进去,一定可以摸到他冷的心。

    在这一点上,他和她是一样的。

    她不由得重新提起一点信心来,抱着包袱皮点头,“您路上好走。”眨眼又忙添补一句,“天色暗得很,路上恐怕起霜,您打着灯笼不曾?”

    前头四个小厮皆打着灯笼,池镜一招手,叫来了一个,“把灯笼给姑娘。”

    玉漏忙摇撼两手,“我倒用不着,转到西街上去,一会就到了。”

    池镜端起腰来,马蹄子踱了两步,退得远了些。他的身子在马上懒懒地跟着晃两下,虽不说话,一双眼只管把玉漏望住,透着不耐烦,叫人不能磨蹭推辞。

    玉漏不敢忤逆,忙笑了下,把胳膊伸出窗去接,“那,谢谢您。改明日我再送回府上去。”

    他毫不在意,“一只灯笼值什么?”

    她有点慌张,灯笼杆子卡在小窗口,越急越乱,恁是就忘了把杆子横着收进去。

    池镜看见她单薄的小氅袖耸上去一些,露出截又细又白的腕子,脆弱得一折就断。这样的温顺得兔子似的女人,只适合睡觉,怨不得给人为妾。

    因为尴尬,她嵌在窗上的脸发讪地笑着。他也觉得可笑,抬手把杆子给她送进去,无意中出声,“大概就是太笨的缘故,所以唐二才不要你了。”

    玉漏眼色一亮,心下又惊又喜,他果然记得。尽管话不大中听,但没什么要紧,好歹证明他记得她。这无疑是为她的信心添砖加瓦。

    沉默的功夫,他又问:“你跟唐二几年了?”

    “两年。”

    “两年……”他拖着嗓子,事不关己地替她惋惜,“唐二也够没良心的,跟他两年,说丢手就丢手。”

    玉漏听得出来,那居高临下的笑眼中并没有任何怜悯的感情。她想着该回些什么挽回一点尊严,毕竟成了人家的下堂妾,对一个女人来说,应当是件丢脸面的事。尽管她自己并不这样想。

    话还未出口,池镜已将缰绳拉着掉了个方向,背后嘱咐了句驾车的小厮,“送姑娘回凤家后把车赶到四老太爷府上去,那头想必还要用车。”

    那小厮答应着把马赶起来,玉漏探出头,池镜的背影业已隐没在夜色中,只听见马蹄子“踢踏踢踏”的,慢悠悠地在空旷的长街响着,令她感到一股无名的怅然。

    归至凤家已是掌灯时分了,天冷也无人闲逛,都在屋里歇着。天色昏暝,寒烟四起,花草树木笼在烟幕中模糊不清,在各处站了鬼的影子,衬得凤家偌大的宅院益发荒殆。

    凤家早个几十年也是名门之家,爷爷辈男人里出了好几个做官的,曾做到南京吏部。后来老太爷老太太先后过世,分了家,又是贬的贬,罢的罢,死的死,日渐没落。

    如今同族中年轻一辈男人里,仅凤翔是个有出息的,先时科考出来做了两年官,虽因得罪人给革职在家。不过听络娴的口风,兴许真能东山再起。

    可再能辉煌也只是落日的余晖,濒死的耀眼。凤家毕竟是凋零了,单靠凤翔一个人重整门庭到底艰难,拖着这么些人口反倒能把人拖垮。而女人的青春又太短暂,玉漏生死不能陪他这么耗,不过是借他做个登云梯。

    她抱着装衣裳和做鞋料子的包袱皮走进院,看见正屋里亮着灯。原该一径钻回西厢,听络娴的话,不给凤大奶奶晓得。

    可稍稍思量,两眼一转,恁是抱着包袱皮打起厚厚的棉帘子走进正屋。她脚步轻,碧纱橱里头没听见她进来,还在说话——

    “我一说她,你就护着。还说公道,哼,我看你那心都要调去右边腔子里吊着了。”刚吃罢晚饭,凤大奶奶俪仙坐在榻上,拿细竹签子剔着牙,向旁啐了口,引得炕桌上的烛火苗子抖颤了几下。

    凤翔烦嫌地放下书,控制着眼睛不去看她,省得她招来他更多的厌烦。也还是尽量平心静气和她说:“玉漏并没什么错,自从到家来,还不是时时谨慎,处处听话。你为什么老是无中生有?叫外人听见,你做奶奶的名声上也没什么益处。”

    “她那不过是装出个听话样子罢了,哄得了你们这些瞎眼的男人,可哄不了我。”

    俪仙说着,索性将竹签子也丢开,“按你这意思,好像是我容不得她?我告诉你,我不见得是那么肚量小的女人!我是替你抱不平,又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姑娘,是人家姓唐的不要了,丢给你的。偏你没吃过没见过,还当个宝贝似的焐着,给人看不起!”

    唐家,池家,凤家都是世交,如今凤家的名望虽早不如那两家,可几十年的交情,轻易也断不开。唐二爷要赠妾,凤翔不好拂他的盛情,只得勉为其难接了来。

    不承望玉漏行事小心,温顺乖巧,从不肯多说一句,常是低着头做活计。阖家任是谁,都和人和和气气的,托她做事情,也从不推辞。

    这些日子凤翔看她下来,倒起了些怜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