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莹莹是不大理解李雨菲说这番话时带着怎样的心境的。一个女孩子,看起来柔柔弱弱,但实际极有主见,极聪明,或许有的时候,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情。

想多了会让人烦恼,也不容易从平常的事物中感知到快乐,反正赵莹莹被李雨菲的这一番话说的已经失去了八卦的兴趣,打扫完卫生之后,没什么事,约好明天去西门街逛街,便告别回自己家了。

赵莹莹离开之后,李雨菲独自在家里休息了一会,她想到今天是厂里复工的日子,忽然想出去看看,便出了门。

龙景园全体职工大会早已经结束,家属区的路上却还是安安静静的,职工们应该都已经复工参加工作了。

往常的这个时候,家属区从早到晚都是吵吵闹闹的,无事可做的职工们总爱三三两两聚在屋檐下拉闲话打发无聊的时间,尤其是夏天,弄堂里,坝子里,筒子楼前的空地里,到处都坐着纳凉闲唠的人,他们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只好躺在罐头厂昔日辉煌之中过着贫困又麻木的日子,只有那些已经吃不上饭的人,才会低下国企职工高傲的头颅,或者是去私营老板那里打些卖苦力的零工,或者是拖着板车沿街叫卖一些寻常食物来维持艰难的生计。

穿过寂静的家属区,李雨菲走到了龙景园的主干道上,两侧的草坪地年前时全部重新整饬过,绿色的嫩芽已成了片,以前那些破破烂烂的泥泞马路重新铺了沥青,整洁干净,红砖裸砌的围墙粉抹过,又加了一层白色涂料,挂着一条条红色横幅,“发展是硬道理!”、“改革创新求品质,落实管理提效率!”、”没有执行力,就没有竞争力!”

来到罐头厂生产区时,人便多了起来,很热闹,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职工们抬着货物忙碌地进进出出,李雨菲从他们脸上看到的神情,像极了她还在念小学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生活也谈不上有多好,工资并不高,但大家都活得有盼头,有劲头,以厂为家,大搞建设。

厂里的叔叔伯伯们都笑意盈盈地看着走过来的李雨菲,龙景园不认识厂长掌上明珠的人是不存在的,也极珍重,客气。倒是在之前的那一年里,龙景园的境况濒临崩溃,发不出工资,职工们对厂长李季林有了怨气,便不可避免波及到李雨菲,虽说不至于明面上伤害一个女娃娃,但总不会有好脸色、好眼色。

按照厂里部分职工的看法,李季林的编制在区政府,糟蹋完罐头厂,他照样能拍拍屁股走人去政府当大领导,哪里还会管顾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死活?然而谁晓得峰回路转,龙景园罐头厂不但起死回生,逐月给他们补发工资,恢复了生产,而且李季林也从龙景园厂长升任为联盛总经理,依然是罐头厂两百多号人的一把手。

在这样的情形下,厂里的人又怎敢再给厂长的宝贝女儿摆臭脸?巴结讨好的倒不在少数!当然,在他们心中厂长女儿是高贵人,那张顶好看的脸上的笑容很有礼貌,也距离他们很遥远,像天上的月亮。

当时采购部经理吴兴华也在,这个罐头厂元老级职工和李季林虽然不大对付,但那毕竟是大人之间的工作矛盾,他背着手走过去问李雨菲“来这里找你爸爸?”

李雨菲笑着摇头“不是,吴伯伯,今天是龙景园复工的日子,我想过来看看。”

吴兴华想了想说“现在厂领导对卫生有比较高的要求,你要进车间参观,我找人给你换身生产工作服吧,不过,生产车间你不能进。”

李雨菲说“谢谢吴伯伯,我知道的。”

作为罐头厂最机密的部门,一直以来,除了厂长和生产科的人,生产车间是严禁其他人进去的,不过,李雨菲很清楚进去了也看出什么,因为炒制环节中,配方和炒制时长都是严格保密的,只有签了保密协议的厂长、生产科长和少部分核心生产科职工知道。

在生产车间里,能看到的只是在恒定的温度下,生产科职工们往大锅里面放辣椒、菜籽油和其他配料进行炒制,炒好之后,倒到输送带上,再通过管道送进灌装车间。

罐装车间李雨菲可以进。

在她的印象中,这里是整个生产线上最辛苦的一个部门,因为包括洗罐子、搬罐子、装罐头、称罐头等所有流程都需要人工操作,这主要是一方面厂里的生产线有些落后,另一方面是因为配料很多,如果用机器灌装容易出现有的固体物多,有的罐子固体物少的状况。为了解决这个“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只能让常年作业经验丰富能做到“一勺准”的师傅进行人工灌装。

在这其中,称罐头是最熬人的,职工们左手拿到称上,右手添减,轮轴动的胳膊整整一天下来,基本就麻了!更难受的是,过称职工称的速度根本赶不上负责装罐的职工。

李雨菲一来到这里,就看见负责装罐的职工们都已经完成二班的工作量,准备下班离开了,而过称职工们还在车间里面干得热火朝天,拼命地称罐头,身后那几十筐被塞的满满的罐头瓶子让人头皮发麻。

劳动从来都不是件容易事,更不消说这些像机器一样高速运转的流水线工人,惊蛰未到,初春才立,天气依然冷,这些过称工人们却满头满脑都是汗,但李雨菲并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以往的那种消

极怠工敷衍了事的情绪。这让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她妈妈谢静要把工作关系调到省城里津市,爸爸想劝劝她留下来时,兴致勃勃说过的一段话“现在的龙景园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效率低下,凡事都讲平均主义讲人情世故的国企了,现在的罐头厂,一律按规章制度办事,一律靠本事吃饭,一律拿业绩说话,就是要让优秀职工冒尖!能干的,干的好的,一定比别人挣得多!表现不合格的,严重违反规章制度的,就要买断工龄下岗分流。”

这就是龙景园与以前最不一样的地方吧。

李雨菲只是一个高中生,企业的经济管理距离她还很遥远,但是她生长在龙景园,多少还是知道一些造成这几年来龙景园落后局面的原因的。比方说,盛行的平均主义,全厂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干好干坏干多干少大家都一样,因此谁都不出力,加上没有下岗的危机,效率低下,人浮于事,日积月累下来,龙景园又怎能不落后呢?

现在不一样了,厂里叔叔伯伯们的工作关系不牢靠了,龙景园是私人老板的了,社会主义工人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了,看电影泡澡安排子女就学就业甚至是去世后的安葬国家不再负责了,职工要养家糊口,要冒尖出头,要多拿工资,就得拿出表现,努力工作。

看看热火朝天的罐装车间吧。

当职工们不再躲在国企的庇荫下浑浑噩噩度日时,当职工们知道自己多劳动一分就能多收获一分时,所展现出来的生产力和能动性是多么强大呀。他们再没有以前那种爱干不干的懒散劲儿,他们充满了干劲和热情,互相配合衔接,跟着流水线恒定高效地运转,然后一瓶又一瓶全新包装的龙景园罐头产品就这样被生产了出来。

一直到离开了罐装车间的时候,李雨菲还沉浸在厂子里桩桩件件的巨大变化之中,她忍不住想,她爸爸和厂职工们天天喊着要重振龙景园的昔日辉煌,或许并不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口号。

只是她还没走几步路,就遇到了从生产车间出来的生产科科长杜仲平伯伯和张云起。杜仲平伯伯跟在张云起后面,语气恭敬。

这在她意料之外,又在她的情理之中。

张云起倒是怔了怔。

随后,他对生产科科长说了几句话,就向李雨菲走了过来“雨菲,你怎么在?”

李雨菲莹白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笑“按道理来说呢,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的才对,龙景园是我从小到大的家,我出现在我的家里,你不至于意外。”

李雨菲顿了一顿,又意有所指地说“当然,如果这个家被别人买走了,你这么问,倒也没有错。”

张云起笑“说得很有道理。”

李雨菲侧头看张云起“你知道么?其实我很惊讶,有很多话想问。”

张云起道“那为什么不问?”

李雨菲摇了摇头,只是笑“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不用说得那么明白,要不然大家就会尴尬,许多的事,许多的人,好像忽然之间都不一样了。感受最重要吧。”

张云起看着眼前的女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问“今晚有个罐头厂复工的酒宴,你要不要去感受一下?”

李雨菲笑着摇头:“让我爸爸少喝点酒吧,他醉醺醺的样子好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