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5年的4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料峭寒意,在苍穹之上经过多日的酝酿,终于还是纷纷扬扬地洒向了江川市这座南方小城。
时令跨过春分,已经快到清明,空气温度和湿度越来越浓了,这片在几个月前刚刚经历过几十年一遇的冰雪袭击的湖湘大地,看起来已经忘记了那些停水停电停网的凛冬时刻,但是那真正温暖且灿烂的夏天,却又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阴雨绵绵,是这一时节的主题。
往常在这样沉郁的日子里,人民总是会显得无精打采些,但今天的一大清早,《春江晨报的一则重磅新闻:“江川百万绑架案!江川市着名青年企业家张云起家人遭遇绑架,赎金高达百万元!”,引爆了江川城的舆论场,大街小巷的闲话中心,为老百姓们日复一日的凡俗生活,凭空增添了些许有意思的谈资。
在这则新闻爆出来的同一时间段里,一夜未睡的张云起和王贵兵籍着清晨的微光,走出了红山弄棚户区,两个人在岔路口分手。
张云起拖着疲倦的身躯直接走了。
王贵兵不知道在这样的一个时候,他的老板要去什么地方,要去干什么,一定不会是小事,但是他不会问,他按照张云起的交代,擦了一把满是眼屎的眼睛,直接去了公安局,走一下流程,报案、做笔录。
在局子里,询问王贵兵的是两名便衣警员,一个年轻的,一个年长的,他们很意外张云起居然没有来。
王贵兵一进门就发现局子里人手一张《春江晨报,皱着眉看完以后,把报纸扔在桌面上,然后很客气地解释了一番:“你们也知道,出了这样的状况,我老板要救的火实在是太多了,真的是没空,体谅一下吧。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这件事我全程参与了,我都清楚。”
年长的便衣让王贵兵说说事件经过。
王贵兵便把整桩事情的经过事无巨细全部讲了一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桩事情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听王贵兵讲完,年轻便衣愣住了,觉得张云起太不把他们当回事了,裤裆里的屎擦不干净了,才想着来找他们,黑着脸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案呢?”
王贵兵瞧了年轻便衣一眼,耐心解释道:“没办法,当时我们考虑到既然对方敢干这事儿,肯定是不要命的,确实有点担心报案对方会撕票。我们也不缺钱,能不给赎金就救出来最好,实在不行的话,钱给对方也就给了,人安全就可以了。”
年轻便衣讽刺道:“人安全了吗?”
王贵兵“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们一年纳税近千万,喂得是狗吗?”
顿了顿,他翘起二郎腿,直接点了一根烟说道:“小伙子,我事情很多的,耐着性子配合你们的工作,请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实在不行,请你们周局来。”
另外一个年长些的便衣拉了拉身边脸色通红的年轻人,指着《春江晨报问王贵兵:“王总,我听你说对方要的赎金是三十万?为什么报纸上写的赎金达到了上百万呢?”
王贵兵抽了口烟:“是三十万,钱我都准备好了。现在的这些报纸,为了吸引眼球不都是怎么夸张怎么来?尽写些有的没的火上浇油,也不知道是谁泄露的风声,回头我要告他们!对了,问完了吧,我知道的全说了,如果你们能解决这个事情,到时候我一定送一面全国最大的锦旗过来。我还有事情要忙,就不奉陪了,有事电话联系,我一定知无不言。”
王贵兵连珠带炮扔了一堆话,起身走人。
他确实有事。急事。
他要立即赶往张家。
那时候,张妈在张记栖凤渡鱼粉市一中店里正营务着鱼粉生意。
现在的市一中店已经有了三名员工,除了初见妈妈蒋凤,还有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娃娃,这两个女娃娃都性格开朗,手脚麻利,啥活儿都抢着做。
这是家里老大云峰从其他分店里特地精挑细选派过来的,就是想让她这个当妈的轻松点,少忙点。
张妈每天要操持的事情不多,又觉得踏实,生活也没啥需要盼念的了。只是这几日最乖巧懂事的老四不在家里,心里总会想着。
现在老大老二都已经立户单过,老三云起也已经不需要她操心,她现在需要管顾着的也就是老四春兰和老五小小了。
这天的清晨,张记的鱼粉生意和往常一般热闹,都要吃早餐嘛,栖凤渡鱼粉往往是江川人的早餐首选,所以这也是一天当中生意最好的时候,店子里坐满了额头冒着微汗大口嗦粉的学生。
张妈正笑呵呵的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收鱼粉钱,这时候,隔壁书店的老板娘毛毛乱乱的拿着一张报纸跑了进来,用她那张大喇叭喊道:“张妈,张妈,看了报纸没,哎哟!你女儿春兰出大事了哩!”
张妈胸口猛跳了一下,心脏忽然有些隐隐作痛:“出啥大事了?”
书店老板娘拿着报纸递到张妈面前,手指戳着刊面讲道:“你看,那个,春,春兰被人绑
架了,绑匪,要一百万赎金!”
张妈有老花眼了,报纸上的字已经看的不太清楚了,但听到邻居的话,身子晃了
晃,眼前一黑,直接栽倒了下去。
鱼粉店内,顿时一团大乱。
鱼粉店外,淅淅沥沥的雨无情地下着。
店外的路旁有一颗老槐树上,缠挂了几片将死未死的半黄枯叶。它们已经艰难的熬过了上一个酷寒的凛冬,却在这个万物生发,日光渐暖的暮春时刻,忽然从枝头上坠落了下来。
然而,在这一天风雨肃杀的江川城里,坠落下来的,远远不止是那几片枯叶,也远远不止如枯叶般的张妈。
因为张春兰绑架事件和张妈昏迷送进医院而愁云笼罩的张家,在这一天的中午,被一则《龙景园坛子肉罐头里惊现蟑螂的狗皮倒灶新闻,再一次送上了风口浪尖!
张云峰和张秋兰这两位张家成年的大哥大姐,已经被这一连串的事故弄得懵神了,他们在手足毛乱的赶往市第一人民医院看望张妈的路上时,收到了让他们再一次崩溃的讯息,他们掌控的联众和张记餐饮下面大量的栖凤渡鱼粉连锁店、张记风味馆,突然出现了大量的消费者投诉。
市监部门已经上门。
一天之内,张家的负面新闻甚嚣尘上!
树欲静而风却不止,在这天的下午,联盛集团办公楼门前,忽然出现了大量的人群,全都是龙景园罐头厂的老供应商们,他们也在这个节骨眼上,跟着凑热闹,就原料价格和先货后款等问题,向整整一天都没有露面的张云起发难。
在次日的清晨,《春江晨报这家似乎盯死了张云起薅热度的报社,再一次刊登了张云起的负面新闻。
这次见报的,不再是富豪的家人被绑架这类街头巷尾爱议的趣闻轶事,而是引发市里面上流圈子大震动的国营企业改制的深度报道。
这则新闻标题为《江川市顶级富豪张云起零元收购龙景园罐头厂始末全解,剑锋直指张云起侵占国营资产!
此时行踪不定的张云起,似乎已经深陷于一张无形的巨网当中。
张家的各大产业,风雨飘摇!
在飘摇的风雨中,一幢高楼的顶层上,正传来悠扬的戏曲声。
那是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余韵套曲《哀江南:“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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