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
淅沥的雨,依然下着。
清明还没有到来,江川城内,已处处透着一股阴郁的肃杀意,张云起,这个身处暴风眼的少年人,终于还是在风雨之中现身了。
这三天里,这个少年人疲倦的身影穿梭在农业银行江川支行、工商银行江川支行、建设银行江川支行、农村信用合作社等江川市各大金融机构的办公楼里。
他的身边,一直有李季林与余林这两大联众联盛体系的绝对核心人物。
三人极低调,事情办的却似乎异常艰苦。
常常深夜,三人才露面街头。
其实想想也正常,以往,张云起绝对是江川市各大金融机构的座上贵宾,说上一句比亲爹还要亲并不为过!因为张记几个产业所形成的巨额现金流是他们垂涎欲滴的!然而,当前江川的时局波诡云谲,这个少年人可谓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甚至是外界已经有了言传,张云起这是要转移财产跑路!
金融机构的领导能够在这个时候和他会面,已经是极卖面子。
倘若还想要做点什么,又谈何容易呢?
时局发展至此,已经不再是他张云起与谁的恩怨情仇那么简单,他只有笃定心神,洞穿层层雾瘴,在黑暗中寻觅到那一缕刺破云层的光亮。
第二天黑黑的深夜,张云起从农业银行江川支行的后院办公楼出来以后,和李季林、余林在路边找了家炒饭摊子,一顿胡吃海塞解决了晚饭,三人没有什么言语,直接回转联盛集团办公楼。
在李季林的办公室里,张云起拿着纸和笔开始写起了材料。
李季林和余林在张云起昨天深夜已经写好了的材料粗稿上反复修改,三人就这么靠着香烟干熬到天色从深黑到浅青色,组稿完成以后,李季林跑去打印了出来。
那时候,天空已经大亮了。
张云起从李季林手里接了纸质材料。
李季林在侧面的酒柜上开了一瓶茅台,倒了三杯,递给张云起和余林,多日熬夜加上不要命的抽烟,他嗓子都是沙哑的:“喝一杯吧,祝凯旋。”
张云起一饮而尽。
在李季林和余林的注视下,张云起放下酒杯,转身出门。
办公楼里,两百多号总部员工已经上班。
近来联盛集团遭遇到着一连串的变故,各种歹毒攻击和负面报道如潮水般袭向这里,这些员工们都已经十分的惶然,他们看到许久没有露面的张云起,看着这个于联盛集团而言如灯塔般的人物,都纷纷停下了工作站起来。
紧接着,联盛办公楼里,一连串的“董事长,早上好”响了起来。
张云起是面带着微笑出的门的。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去的消息,门外,竟然蹲守了好多记者,他们看见张云起,蜂拥了上来,连续多日和供应商、记者们作战的联盛保安们全都是如临大敌,死死挡住记者们护着张云起上了车。
司机开着奔驰在江川市被阴雨笼罩的街头七拐八绕,速度提的极快,甩开记者后,在一个僻静街角处,司机也下了车。
张云起独自驾车,前往杨家荣办公室。
如此敏感的时刻,他本不应该来这里,但是他还是来了。
为什么要来?不言而喻,自然是逼不得已需要商议的重大事项。当然,杨家荣的私宅他曾经去过无数次,但现在,与其去那里,不如来这里。因为去私宅,公事会变成私事;来这里,公事就是公事,能够见得到阳光的公事!
这么多年以来,杨家荣所在的那栋办公大楼张云起已经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以往他来到这里,各个办公室的人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殷勤的笑,现在,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人,在走廊上碰见的熟悉的人,看见他,都下意识避开目光,快步匆匆走过。
杨家荣的秘书李必文对张云起倒是一如既往的客气。这自然是利益干系,眼下的时局似乎已经越来越明朗了,一旦张云起在这场大风暴中倒下,杨家荣必倒!杨家荣倒下,和杨家荣纠葛那么深的李必文,又怎能不跟着栽跟头呢?
然而,李必文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把张云起请进办公室之后,说道:“老板,公务繁忙,可能不能见你。”
张云起看了眼手中的材料,沉默了许久,点头:“谢谢。”
他起身离开办公室,穿过寂静无声的走廊,下楼。
李必文不是目送,他陪着张云起下楼,一直走到门口,才低声说:“上面来人了,找他谈话。”
顿了顿,他又说道:“老板那边有他的谋划,你有什么办法要尽快。上边的很多事情我不清楚,但霍建忠出事了,没时间了!之前老板有让我给你带句话。”
张云起望向李必文。
李必文伸手指了指天空:“能拿的上台面报道的事情,都不算个事情。”
张云起点了点头。
他转身大步离开大门,步入雨幕之中。
而在雨幕目光所及的尽头,办公楼大院的门口,此刻,正站着一个女孩。
女孩穿着一条藏青色牛仔裤,黑白相间的连帽毛外套,头顶倒扣一顶黑色棒球帽,露出精致的小脸和几缕细碎的刘海。有风吹过,她背后的香樟树在
雨中吱呀作响。
女孩身后站着的是王贵兵,替她打伞。
女孩是纪灵。
纪灵双手兜袋,默默地看着张云起,她忽然就感觉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他瘦了,瘦了好多好多。
她招手:“嘿!”
张云起看见了她,在雨幕中停下脚步,随后快步走到女孩面前,笑着说:“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
纪灵也笑:“我饿了。”
张云起道:“上车。”
奔驰离开市办公大楼,来到市一中后街的一家米饺店里。
和三年前纪灵第一次带张云起来这里吃米饺时一样,米饺店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不大,二十来平米,没怎么装修,石灰粉刷的墙壁多处皲裂,房梁上缠挂着蜘蛛网。老板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皱纹交错的脸上带着说不出来的慈祥。
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下,张云起对那位老奶奶说:“老板,要两份米饺,我那份要多放点辣椒,她那份不放。”
话音刚落,这时候米饺店门外忽然响起车子鸣笛声。
张云起扭头看见门外出现一台桑塔纳,马史和小武从车里走了下来。
马史朝着张云起点点头。
张云起扭头对纪灵道:“我出去一趟。”
纪灵点头。
张云起起身出门,纪灵看见他从马史手里接过一叠厚厚的黄色纸皮袋,三个人站在街头聊了几句,马史便和另外一个青年驱车离开。
张云起转身回来,恰好米饺也煮好上了桌,他坐下后拿了双筷子对纪灵说:“考完试了么?”
“嗯。”纪灵点头,吃了一口米饺:“昨晚我找了你好久。其实大家都很担心你。尤其是…初见。”
“我知道。”张云起埋着头往嘴里塞米饺,声音里没有多少情绪。
眼下的时局,这个少年人又如何能够去儿女情长家长里短?倘若不能涉险过关,且不说张家将陷入万丈深渊!江川也要迎来一场大地震。还有联盛集团的那数千名职工,龙湾镇、云溪村数万农民的生计,已然如千斤重担般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三下两下把一大碗米饺干的精光,扯了一张纸擦了下嘴巴说:“我要去一趟里津。”
“我爸在江川。”
“我要见你妈。”
“好!什么时候走。”
“等你吃完米饺,连夜去。”
“这么急?”
“我没时间了。”
“老板奶奶,打包!”
张云起掏钱买单,等老奶奶把纪灵没吃的米饺打包好后,两人钻进车里。
张云起一脚油门,奔驰劈开夜色下的江川雨幕,朝着省城里津市的方向呼啸而去。
车子穿过象嘴路,途径江川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纪灵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妈妈住院了。”
“我知道,你在这等我。”张云起踩了脚刹车,在停下来的车子上,他望着窗外坐了大概10秒钟,推门下车。
他一路穿过市一医院大堂,上楼,来到消毒水味弥漫的走廊上。
走廊尽头的病房内,是空洞的白色。
除了被绑架至今下落不明的春兰和行踪不定的张云起,张家全家老小全都在这里,气氛是极低沉和压抑的,张妈躺在病床上,面无血色,干裂的嘴巴一张一合,谁也听不清楚她在念叨什么;秋兰红着眼睛不住地对张妈说云起和春兰会没事的;张云峰和牛奋蹲在病房门外沉闷地抽着烟。风雨飘摇的张家,显然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蹲在门外抽烟的张云峰和牛奋两人忽然就呆了一下,然后迅速站起,看着从走廊尽头走过来的张云起。
等到张云起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张妈已经一声不响地从床头坐了起来,她静静地端详眼前的儿子,才几日,已经瘦了一圈。
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个老人忽然朝她的儿子摆了摆手,说:“你去忙吧,老三,现在不是你操心这个家的时候。”
张云起张了张嘴,他的声音像是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妈。”
张妈怒道:“我死不了!就算死了也不要你管顾,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
张云起低了下头。
他转身,大步离开病房。
等了片刻,张妈才从病床上踉跄地爬起来,被秋兰搀扶着走到病房门口。
门外走廊的尽头,有一盏吸顶灯,将张云起的身影映照在灰白的地面上。张妈就这么看着地面上的那道身影,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抓在门沿上,但没有动,没有发出声音,一直等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处,这个老人,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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