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7月6日,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
那天清晨,盟军发起了代号为“霸王行动”的诺曼底登陆计划,近三百万士兵渡过英吉利海峡前往法国诺曼底。
艾森豪维尔称这一天为“历史上最长的一天”,而在另一片土地上,1995年的7月6日,同样漫长而又不安。
这一夜,多少奋斗了一整年的孩子再也不用熬夜奋笔疾书,他们要做的只是早早躺在床上,调整思绪,享受大考前的安宁,但就像战争的前夜,士兵躺在战壕里仰望星空,又有多少孩子在这一夜丢失了睡眠?
张云起睡的很安稳。
但是,他极早醒了。
那时候天还没有亮,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铁青色的天空悬挂着几颗梅子样的星星。
虽说高考成绩的歪好,对于他的人生影响已经是微乎其微,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自觉的重视了起来,也想考个好分数。
作为学生,这点不需要理由。
睡不着,张云起干脆起了床,出门来到一楼的时候,看见张妈张爸还有初见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今天对张云起来说,未必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对于张爸张妈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天渐渐亮了。
张云起和初见吃过丰盛的早餐,在家长的唠叨叮嘱下,检查完高考的装备,准备赶往考场。
张云起本来没想要人陪考,但是也顶不住家里人重视,最后,张爸张妈、蒋凤带着春兰一起去了。春兰今年下半年就要读高三,刚好可以提前感受一下高考的氛围。
二十分钟不到,车子到了市一中。
还没到进入考场的时间,市一中校门口紧闭着的,一群保安在校门口戒严,外面的小吃一条街被堵得水泄不通,家长和考生密密麻麻涂遍了整片街道。
那时候太阳已经很烈了。
家长们站在烈日下,不停叮嘱自己的小孩,检查准考证,文具带没带,记得考试的时候放松心态云云。
高考考的从来不只是学生,还有一个个充满了焦虑和祈盼的父亲母亲。这个世界上,大概不会有什么比孩子的前程更让他们担忧的了。
要知晓,90年代的高考是可以改变人生命运的。
虽然说94年原国家教委出台的《关于进一步改革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和毕业生就业制度的试点意见》,缓缓拉开了大学生不再包分配的历史性序幕,大学生不再是七八十年代那样如金子般的天之骄子,但是,九十年代的高考录取率很低,只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之间,绝对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本科生,大专生,甚至中专生都是稀缺资源,基本上只要考上了,就不愁找不到工作,文凭是极好用的。
这就是一个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
这一点很不像后世,家长们迫于现实,不能让小孩输在起跑线上,耗费大量的精力和资源鸡娃,回头面临的现实是,本科遍地走,研究生多如狗,就业问题依然是老大难的社会性问题,张云起记得以前他看到过这样的一条新闻,一大堆博士生跑去抢小学老师的饭碗,当时他也疑惑,培养的这些人才和他们学的那些高深知识不是浪费了吗?
有些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缩影和烙印。
过来大概二十分钟,校门口打开,终于到了考生入场的时候。
张云起和张爸张妈打了声招呼,张爸拍了拍他的肩膀,搁旁边的春兰说:“老哥、初见姐,加油!”
张云起笑了笑,说好,然后和初见随着人流,挤进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里。
在走进校门口的时候,张云起下意识扭头望向背后,在一张张带着殷切期盼的面孔当中,他找到了张爸张妈。
他们正垫着脚,伸长了脖子往他这边张望,在阳光下,染了白霜的头发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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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云起在一教的5号考场,初见在桔井楼的7号考场。两人在分叉口分了手,张云起熟门熟路,很快就到了他的考场。
上午考的第一科是语文。
发放试卷的时间已经临近,考生们陆陆续续来齐了,张云起找到自己的位置刚坐下,右边就有一个身材高壮的平头男生走过来跟他打招呼,模样看起来凶巴巴的,但讲起话来特有礼貌:“同学,你好。”
张云起侧头:“什么事?”
男生问:“你是市一中的么?”
张云起一怔,随后点头:“是。”
这一个“是”字,吸引了周围好几个男生的注意。在江川,相较于其他学校的学生,市一中的学生似乎天生就高贵了一截,当然,更重要的是,市一中学生是抄袭的好对象。
那个平头男生已经是满脸讨好,低声隐晦地说道:“兄弟,到时候帮帮忙。”
张云起无所鸟谓。
他也不会怎么着,别人抄不抄得到,那是别人的本事。
只是这时候他听见了左边座位有人轻轻地“哼”了一声,可能是对抄袭这种事情,很不屑和不满。
他扭头一看。
呦,美女。
而且美女正与他四目相对。
美女穿着碧绿色的碎花
裙,皮肤很白,人也瘦,那张瓜子脸极标致,头发上别了一个蝴蝶结,模样有点儿杨幂年轻还没爆红时候的味道,只是应该不是市一中的学生,市一中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这个顶好看的女孩脾气有点不大好,可能还有对刚才平头男生和张云起隐晦讨论抄袭的不屑,瞪了张云起一眼:“看什么看?”
张云起笑了笑,收回目光。
这时候考官开始发放试卷。
张云起拿到试卷之后,并不急着作答,先是打开试卷粗略的扫了一眼,感觉题目相比平时的模拟考要难一些,课文填写有一些特别难的生僻字,不过他觉得都还好,只是翻到作文前面的最后一道理解大题时,他呆了一下。
世事竟如此精巧!
理解,居然是杨绛的《孟婆茶》!
在这篇文章的下面,一共有四道题,第一道是填空题,剩下三道都是理解题。
第一道是:“我夹带着好些私货呢,得及早清理”,请问,这句话在文中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它与回忆性散文集《将饮茶》有什么联系?
第二道是:作者怎样看待喝孟婆茶?体现了怎样的人生态度?
第三道是:本文一反庸常写法,十分之新奇,请说说作者运用了哪几种“新奇”的写法?有什么作用?
看到这里,张云起嘴巴都要笑歪。
156班的学生嘴巴没笑歪的,大概是上课从来没有听讲的。
要知道,杨绛的这篇《孟婆茶》不是高中课文,一般老师也不会讲,对于高中生来说是相当晦涩难懂的,估计大部分考生都会在这里失分,但是,他们班主任王明榛因为他个人喜欢这篇文章,在这里两年里,反复给他们讲解过十几遍。
就在三天前,在高三毕业的最后一课上,王明榛老师还特地为他们朗诵了这篇文章,想来是头猪也应该能搞懂这道题目了。
至于这道题目的价值,是18分如金子般珍贵的高考分数!
那位叫人尊敬的老人,为学生燃烧了四十年的光亮,在彻底告别讲台的最后时刻,还要送他们一程锦绣。
张云起再不多想。
拿起笔,开始有条不紊的作答。
时间在悄无声息之中流逝,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变得炙热起来,神色专注的学生们额头上开始泌出了细微汗珠,悬挂天花板上的风扇吱呀吱呀的响着,还有钢笔触碰试卷所发出来的沙沙声音。
张云起用最快的时间写完前面的内容,随后抬头望了眼黑板旁边的灰色大圆钟,才九点五十。
他舒了口气,翻开最后的作文。
作文开篇是一首寓言诗,《鸟的评说》:
麻雀说燕子/是怕冷的懦夫
燕子说黄鹂/徒有一身美丽的装束
黄鹂说百灵/声音悦耳动机不纯
百灵说最无原则的/要算那鹦鹉
鹦鹉说喜鹊/生就一副奴颜媚骨
喜鹊说苍鹰好高骛远/苍鹰说麻雀寸光鼠目
……
请根据这首寓言诗:1、任选寓言诗中的两种鸟,展开想像,以《××与××的对话》为题,写一个200字左右的对话片断;2、根据《鸟的评说》,自选角度,自拟题目,联系生活实际,展开议论,写一篇不少于600字的议论文。
张云起提笔便写了起来。
标题:燕雀与这个世界的对话。
他的作文开篇是:“上古神话有言,鸿蒙之初,天不满于东西,地陷于西北。古人常言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卢梅坡有一句名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它历来为人激赏,因为包含一个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哲理:事物各有短长,于人生的追求与理想,也从无统一之标准。”
他以此开头,随后,将“鼠目寸光”的燕雀比作当下的农民阶层,勤恳筑巢、觅食、繁衍后代。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而鸿鹄又怎知燕雀之乐哉?像燕雀一样,自食其力,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他写的很顺畅。
大约用了四十分钟,洋洋洒洒八百来字的作文便大功告成,再加上一手漂亮的字,整篇文章是无可挑剔的。
张云起知道语文稳了。
虽然,作文写的有些任性了。
他没忍住,里面提及了点儿当下中国农村和农民所面临的困境,和未来可能出现的一些隐忧。
毕竟,在大地荒芜的时候,勤恳觅食的燕雀可能无食可觅,饿死荒野。而勤恳的小农作为一个群体,必然在改革开放的市场经济中消亡。
这是历史大势,难以避免。
问题的关键在于,改革开放以来,最大的财富分配蛋糕——资产增值,农民农村被排除在外了。从80年代开始的“南飘”,在中国加入WTO以后,形成了更为汹涌的浪潮,城乡二元结构的困境加剧,人、地、钱三大核心资源要素转移到城市,供养工业体系和城镇化建设,农村便以这样的方式逐步枯萎。
要说勤劳的中国农民是怎样的处境呢?
前三十年,是农产品剪刀差。
后三十年,是廉价农民工与土地出让剪刀差。
多年以前,张云起看过一本书,叫做《苏
莱曼东游记》,这本书讲的是几千年前一个阿拉伯人游历东土大唐的所见所闻,书不怎么好看,但书里面有一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那句话说:“中国的农民很勤奋,终年在土地上劳作,永远不知疲倦。”
这还挺让人难受的。
当然了,他知道高考作文写这些风险很大,如果对阅卷老师的胃口可能给点高分,但是看的不爽给他扣分的可能性也不小。不过怎么说呢,写小作文这件事,有些人是生而围困的,从来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意进行创作。
对于这一点,他前世在起点看的那些网络体现的最为明显,有些作者吧,就是喜欢矫情,好好的写写小白文,装装逼,打打脸,搞搞小黄色,大把的稿费可以赚,却非得在里漫谈什么人生,什么理想,什么人间烟火,又没那个水平和文笔,更新还像便秘一样,他眼巴巴的看着一坨屎悬在半空中都要风干了,还他妈的掉不进嘴里。
就这样的作者,还能好吗?
迟早饿死!
这么想着,张云起在剩下的时间里,反复检查试卷,因为疏忽大意而失分是可惜的,他可不想犯这种低级错误。
检查几遍后,确定没什么问题,他抬眼看了看四周,右边的那个平头男生的目光时不时瞟过来,他又看了看左侧座位那个穿碎花裙的女孩子。
这届的高考语文有些过于难了。
女孩似乎遇到了搞不定的题目,此刻正盯着试卷蹙眉深思。
张云起收回目光,“啪”地一声,合上钢笔,他闲的没什么事干了,背往后靠在椅子上发呆。
只是他合钢笔的轻微响声,或许是被左侧穿碎花裙的女孩听见了,女孩的目光下意识飘了过来,落在张云起那张密密麻麻已经写完的试卷上,她那焦虑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神采。
然后,下一秒,她看见张云起伸手用草稿纸把试卷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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