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毓缓缓转过头去,凝视绿痕。

    他们明明共处一室,就算绿痕没有如春芽一般跪在他脚边,可是一个屋子就这么大,更何况这卧室比外间更是小了好几倍,所以依旧不过是近在咫尺的距离。

    可是云毓这一眼望过去,却叫绿痕只觉她和他之间忽然就远隔在云水两端,蓦地就再也无法重新拉近了。

    绿痕心下便是一个颤抖,不能不猜想,家主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这一刻,春芽也感觉气氛不对,忙抬眸偷偷看向云毓。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眼底寒凉。

    可许是因为灯光的缘故,他本来幽黑的眼瞳里,仿佛跳跃起了一抹琥珀色。近乎透明,却更难以读懂。

    “我要撵你,不会因为春芽,也不会因为其他任何人!只会因为你自己!”

    “就如青帘,她还是祖母摆在我房里的,可是她若犯了错,不容饶恕之时,我也自然会撵她走!”

    “祖母、母亲摆你们两个在我房里,是因为觉得你们两个好;我要撵你们的时候,也自然是因为你们犯了大错,不够好!若是得知你们的错处,祖母和母亲泉下有知,也自然会赞成我的决定。”

    云毓这样一番话抛出来,绿痕心下巨震!

    他从不曾与她说过这样的话……从来不曾。

    可是他今日突然这样说了,难不成是他竟是已经知道了她所做的事?

    绿痕心下揣测,可是却又不愿意相信。因为这么多年来,她自信自己凡事都是慎之又慎,她甚至从来都不亲自动手,全部都是挑唆了旁人去做,她只是远远隔岸观火罢了。

    谨慎至此,她不信家主能看出来!

    出于自信,她便硬着头皮跪得直挺挺地紧盯着云毓的眼睛,“家主何出此言呢?我从几岁大进家主房里伺候,到如今快二十了,一晃十余年,我这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全都奉献给了家主……”

    “家主难道忘了,老太太、太太相继仙逝的那些日子,家主尽管年纪还小,可是心里难过却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便唯有自己躲回屋子来偷偷落泪。那些日子是谁一直陪在家主身边!”

    “还有啊,那些日子,就算仅仅隔着一扇门,外面的天地就不安静。老太太、太太不在了,老侯爷又宗室带兵在外打仗,这府里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家主,多少双手都想扼住家主的喉咙?又是谁,拼尽了自己全部的心力,守护着家主!”

    “如今家主长大了,终于稳稳当当继任了家主,也终于有了能力自保,怎么,家主就忘了曾经的过往,反过来要嫌弃我了么?”

    绿痕重提旧事,这也是她在侯府能安身立命的最重要的资本。春芽知道她必定不会轻易抛出来,因为如果总抛的话,这些资本就会慢慢地不值钱了;而今天绿痕既然还是抛出来了,那就是证明,此时已经到了她在侯府“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换句话说,那就是绿痕其实已经承认了她自己的确有错,证实了云毓的猜测没错。

    春芽悄然垂下眼帘:她只是不知道,云毓所指摘绿痕的,跟她所怀疑绿痕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春芽现在怀疑,她被褚姨娘们堵在水榭折磨,是绿痕挑唆的。

    那么云毓现在所说的,会不会是同一件事?

    只是看样子,云毓现在当着她的面,并不愿意将绿痕的错处挑明。也就是说云毓依旧还顾念着与绿痕的旧情。

    换言之,她毕竟是新来的,在她和绿痕之间,虽说云毓情感的天平已经向她这边偏移了些,但是毕竟这都只是男女之情;而云毓与绿痕之间,毕竟有十多年的同甘共苦,这样深厚的情谊,不是她一个新来之人,仅仅能凭勾动他心弦就能轻易抹杀掉的。

    所以,她不能急。

    绿痕和青帘不一样,绿痕在云毓心里不仅仅是一个丫鬟,更是他的左膀右臂,所以云毓不会为了男女之情,就轻易壮士断腕。

    春芽垂下眼帘。她知道她需要静待时机的同时,要尽快将加深自己的资历,才能慢慢抵消绿痕在云毓心中的位置。

    春芽打定主意,便向云毓叩头在地。

    “家主……今日之事都是因奴婢而起,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冒冒失失就搬了铺盖进来,才叫绿痕姐姐多心了。”

    “奴婢也求家主,万万别撵绿痕姐姐走。奴婢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办法只凭自己一个就伺候好家主的日常起居。”

    “家主日常起居的习惯,都只有绿痕姐姐最为了解。奴婢若是自己一个人伺候家主,必定会闹得手忙脚乱,弄不好还会影响了家主的正事……”

    云毓垂眸静静凝视她。

    春芽楚楚可怜地抬头看他,然后又垂下头去叩首在地:“奴婢蠢笨,做不到每日都在家主房里伺候。奴婢只想能偶尔能为绿痕姐姐分担,让绿痕姐姐在终日疲累之外也能得一二日的歇息,让奴婢有机会在家主跟前学着伺候,奴婢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云毓指尖拂过腕间长长垂下的佛珠,偏首看她,“你的意思是……?”

    春芽又将额头抵在云毓袍摆下缘,如信徒般虔诚到五体投地,“奴婢求家主允准,每次以七日为一个轮回,绿痕姐姐伺候五日,奴婢只求能伺候两个晚上就好。”

    云毓长眉高高挑起。

    绿痕也愣住了,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春芽。

    原本她以为春芽直接搬进铺盖来,这就是明刀明枪要跟她抢呢!

    就算此前春芽也说了许多“不抢”的话,她也都觉得春芽是虚情假意、以退为进罢了,没想到春芽竟然愿意与她分享伺候云毓的机会,而且每七日里只要两个晚上!

    这便连一半的份额都不到,可见春芽竟然毫不贪心,倒仿佛坐实了春芽自己之前说的那些不争不抢的话!

    春芽这样说完,绿痕倒觉得自己被动了!

    她若是还不答应,那就显得她太小气,太贪心了。毕竟春芽已经有了通房的身份!

    可是若叫她同意呢?绿痕心底冷笑:即便春芽只是在七天里要走两个晚上,可是原本这七天可都是她绿痕的,春芽之前是零!

    从零到二,看似不争不抢,可却根本是硬生生夺走了两倍去!还给她自己赢得了一个好名声!

    绿痕这一刻是真真儿要对春芽刮目相看了。

    以前只是觉得春芽狐媚,一心只知道凭着美色引诱家主……可现在看来,春芽的心机之深沉,竟不在她自己之下!

    绿痕自己心内翻江倒海之时,春芽却半点都没看向绿痕,她只顾着跪伏在地仰头高高看着云毓。

    “奴婢求家主开恩,家主可否答应奴婢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