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云晏来说,这段记忆已经十分久远了。久远到,他早就逼迫自己去忘记。

    可是今时今日,他却又仿佛被推回了当日那个船舱。他又被蒙住眼、堵住嘴,绑在椅子上。

    不,他现在当然是自由的,凭他如今的能力,再没人能那样禁锢他!

    可问题是,她又在他膝上了啊。

    现在堵住他嘴的,是她灵滑的唇舌;蒙住他眼的,是她令他涣散了的理智。

    绑住他身子,叫他动弹不得的,是她柔韧玲珑的身子啊!

    她的这些,比之当年的黑布、绳索,更加有效!

    此时的他被身上的她,与记忆里的她,双重攻陷着。他尽管恼怒,现在的他和少年的他都愤怒如火,可是却又相同地——无法抗拒。

    他听见自己心跳一阵阵加速,呼吸一下下变浓。

    此时明明是稳稳当当的屋子,他却莫名觉得它已经如水上小舟,起伏摇曳了起来。

    迷蒙之间,眼前的白雾洞开,他竟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将满十七岁的他已经握稳了侯府的财权,虽然还是卑微的庶子,却府里府外没人再敢当面得罪他。所有人都对他露出敬畏之色,甚至有的管家、家丁、掌柜都开始主动巴结他,讨好他。

    他也进一步认识到了自己的手腕,他知道他的野心已经不仅仅是当富甲天下的巨贾,或者说一个小小的侯府都已经盛放不下他的野心。

    他开始用手中的银子结识官员,那么同时他便也需要用一根根柔韧的丝线,控制住那些官员,让他们为他所用。

    这世上最有用的“丝线”,自然便是美色。

    他开始全天下物色美貌而聪慧的女子,将她们送入宫廷,送入世家,甚至送入军营、寺庙……帮他笼络人心,监视人脉。

    随着他野心的膨胀,他需要的美女便越来越多。扬州的心腹替他物色,将他带到了江上画舫,给他看一班物色好的扬州瘦马。

    他也没想到,心腹物色好的,竟然就是当年的那家乐户。

    他也好奇,当年那些“欺负”过他的小女娘们究竟都是什么容貌。于是他斜倚画舫,略带戏弄地叫牙婆子将所有的扬州瘦马都叫到眼前。

    他一个一个看过去,却一时不敢确定哪一个才是当年那个害他失去了最初一次的小坏猫儿。

    直到,他远远看见了那个躲在队尾的窈窕身影。

    与其余姑娘努力表现自己,恨不得被他挑上不同,她则尽量在躲闪,分明不想被人挑中。

    她那天甚至画了大白脸,两根过于浓重的眉毛,躲在队伍末尾,远远看过去,映着波光粼粼,活像是个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怪吓人的。

    若是换成别的姑娘,这样做分明是对他的冒犯。可是……也不知怎地,他却当场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用找了,他已经能一万个确定,就是她!

    他不知道她是否记得当年那个小乞丐,他从没问起过,他甚至也希望她没记着——因为男子的自尊心吧,他可不希望自己最初一次狼狈的样子竟然还被人记着。

    所以他从没问起过她;他也告诉自己,他也该把那不愉快的记忆全都忘记。

    她的眉毛和狡黠,是那一班扬州瘦马里最好的。他觉得这样好的棋子,不放进精彩的棋局里去就太可惜了。于是他切断自己私心里的念想,将她从记忆里用力一点点抹去。

    幸好他还有阮杏媚这么个青梅竹马。他想只要他用力去喜欢阮杏媚,就可以自然而然将记忆里那个灵黠的小女孩儿的身影全部遮盖掉。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他心思也越来越深沉,当年布置好的那些手腕也被证明全都奏效,他就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觉得,他已经成功地将她只当做一个棋子了。所以他终究毫不留情地将她送进了他父亲的卧房……

    可是就在这一刻,当时的信念却被小舟一般的摇曳给晃得和支离破碎起来。

    他分明忘了的,可是这一刻却为何又莫名地回想起来?他甚至回想起另外一个细节——

    她那时坐在他膝上,一边伏在他耳边讲那旖旎的故事,手指顺着他手腕一路挑弄地滑下……却在触及他手掌的时候,极快地在他手心里塞了东西!

    当日他湿着裤子,被从那画舫的船舱里,关进底层箱板的时候,他才摊开掌心去看。

    原来竟是一块小小的刀刃,像是女子平素用来切开眉黛所用的。

    此外还有极小极小的一块银角子,不足一两,却被摩挲得锃亮。显然是千辛万苦攒下来,一点点用铜钱兑换了来,时时用手摩挲过的。

    他忍不住举起小小的银角子,凑着头顶船板缝隙漏下的阳光打量。

    那银角子上,竟然有一排小小的牙印儿。

    他怔住,一下子就能想象到是被那个小女娘自己咬的!

    她手里是没有铰银子的剪子么?或者,她用牙咬银子来确定银子的成色?

    他不知道具体原因是什么,可是他莫名地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了恢复体力,他窝在箱板下睡了一觉,梦里梦见,那没有脸的小女娘伏在他身上,用她那小银牙在一下一下地咬着他……

    .

    同样的回忆,也在搅扰着春芽。

    她的情形比云晏还要糟糕一点,因为她自己实在无法控制药力。

    她也仿佛又坐在了当年那个哑巴小乞丐的膝上。

    可是这一次,她却没办法给他讲故事了。她只觉自己的身子,随着小船的荡漾,上下起伏。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之间只有绵长甜腻的呼吸,她死死缠着身子下的少年,只想离他更近、更近……

    船外仿佛传来浆声,有节奏地噼啪拍打着水面。

    水声琳琅,沿着船桨流淌……

    她忽然有点担心,她想起来后来那少年是怎么了。她想她自己真是不对,明明说好了是同病相怜的人,她不欺负他;可是却怎么竟然他……

    说到底,她还是作弄了人家呀!

    她觉得自己好过分,好对不起人家。如果早知道他后来会那样,那她至少应该——亲亲他的嘴。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更不知道这一生会不会遇见一个叫自己喜欢的男子。

    可是那一刻,她想,她至少应该付出与那哑巴小乞丐相等的代价才行。所以亲亲他的嘴,可以作为她那时能付出的最大的诚意了。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眼前又是那小哑巴。

    他高高仰头看着她,黑瞳湿漉漉的,殷红的唇微微张开。

    满是浓浓的渴望。

    她听见自己叹息一声,双手捧住他的脸,用尽她所有的心意,深深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