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晏眯眼望向珠儿。

    这若是往日,他不会让她说,他会厉声喝止;可是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反倒想听她说说。

    他便坐下来,重新又捏起酒盅,眯着眼盯着那青瓷釉上流光溢彩的灯影。

    珠儿缓缓抬眸,“三年前开始,奴家只要提到‘扬州’,三爷便会走神。时而发呆,时而微笑,那时三爷明明是近在奴家眼前,可是分明魂魄早已远远地飞到了扬州。”

    “一年前开始,奴家在三爷面前便不敢提起老侯爷,甚至姑娘们唱曲儿时若唱到‘一树梨花压海棠’,三爷当场就能掀了桌子。”

    “半年前,有位老官员想要买楼里年轻的姑娘回去当妾,身家给足了一千两银子,可是三爷却叫护院将人家连银子全都给丢到了大街上去。”

    珠儿说到这儿微微一顿,“从前奴家还以为三爷做这些事儿,都是有各自的缘由;可是如今回头再看啊,这些事儿背后却其实都是与一个人有关。”

    珠儿抬眸看云晏,“……三爷都是因为春芽姑娘吧?”

    云晏仰头喝了一口酒,竟也没否认。

    珠儿含笑在矮几旁跪坐下来,捧过酒壶为云晏斟酒,“还有上次那肚兜。”

    云晏眯起了眼。

    珠儿便苦笑着轻轻摇头:“这些年三爷也曾赏给我不少好东西,但却绝没有肚兜这类女人家体己的物件儿。”

    “可是上次三爷冷不丁就拿了那么个肚兜来,当真吓我一跳。可是转念一想,我便也明白三爷要送的是旁人,只不过临时拿我当个过桥的罢了。”

    云晏皱了皱眉头,“就那么件小事,爷早忘了,你却还记着。”

    珠儿轻叹一声,“三爷说得轻描淡写,可我却觉着那事儿一点都不小。”

    “那肚兜从料子到手工,虽说是个小件儿,却也是精心绣制的。能叫三爷如此用心的,至少从我认识三爷以来,便从来都没见过。”

    云晏长眉轻展:“胡说。”

    “那是你没见过爷给软软做的那几十箱的新衣裳!从料子到手工,哪样不是爷亲自挑的?”

    珠儿摇头:“那可不一样。外衣是外衣,跟里衣是没法比的。因为,衣裙好解释,肚兜难说清啊。”

    “三爷要跟库房要整匹的料子,说给人做外穿的衣裳,做多少身都正常,这话一点都不难出口;可若是三爷说想单要一块布头,只做一件肚兜,这便要引人遐思了。”

    云晏挑眉。

    珠儿抿唇一笑:“现在想想,三爷那肚兜想送的人,也是春芽姑娘吧?”

    “三爷当日不过是借着给阮姑娘做那么多衣裳的借口,就为了裁出一块儿来给另外做这一件肚兜。”

    “三爷是不想叫外人知道有这样一件肚兜,更不想叫春芽姑娘察觉三爷的用心……三爷对春芽姑娘这般的处心积虑,小心隐藏自己的心意,奴家认识三爷这么多年了,却还是头一回见。”

    珠儿似满意,又似惆怅地叹口气:“终于能亲眼见三爷为情所困的模样,奴家也不算白等。”

    云晏说不出话来,只好仰头喝酒。

    然后捏着空了的酒盅又递到珠儿面前。珠儿含笑再斟满杯。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无言的默契:他不否认,就是默认了。

    珠儿轻笑:“我虽然还没见过春芽姑娘,可是从那肚兜的尺寸,我就瞧得出她身段儿生得极好,想来必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也难怪叫三爷如此费尽思量。”

    云晏呛了一下。

    珠儿瞟着他,“可是三爷既如此用心,春芽姑娘却为何不肯收这肚兜……我猜,是那姑娘误会了三爷的心意,以为三爷给阮姑娘做了一整身儿衣裳,然后才额外施舍了一块布头给她。”

    “那姑娘也是个心性儿高的,以为三爷是不在乎她,她这便恼了三爷。”

    云晏垂了垂眼,也不意外。能做到青楼花魁的女子,自然都有洞察人心的眼。

    夜色灯火下,珠儿静静打量云晏。

    “三爷近来像是变了个人。从前的三爷啊,泰山崩于眼前,都不影响三爷酌酒观花;可是这些日子,三爷的脾气却一天比一天大。”

    云晏眼尾扫过来。

    珠儿垂下眼:“奴家记着,三年前三爷来我这儿,兴冲冲说起在江南看中了一班扬州瘦马。说来日能为三爷所用。”

    “奴家知道,三爷要办大事了。奴家还主动请缨,说三爷不如将那般孩子送到奴家这儿来,奴家亲自替三爷调校就是。”

    “可是三爷却拒绝了。三爷说,青楼里教出来的孩子会难免有风尘味儿,三爷要她们保留良家气质。”

    “两年前,三爷开始频繁下江南。从起初的半年一去,缩短到了三个月就要去一次。”

    “到最近这一年来,三爷就去得更频繁了。”

    珠儿用眼帘遮住眼睛:“三年前一眼挑中,三年来牵肠挂肚,三年后费尽思量……”珠儿努力笑笑:“可真叫奴家羡慕。”

    珠儿惆怅地抬眸凝视着云晏。

    “只是命运弄人,三爷本来当做工具的人,三爷却对她动了情。便如同那肚兜,三爷当日将她送给了老侯爷,是不是当时就后悔了?”

    “可那是三爷培养了多年的人,是三爷那盘大棋上缺不了的棋子,三爷又是个如此骄傲的人,纵然后悔却也不会承认,更不能悔棋。于是三爷只能拼命将对她的情意压在心底,不想让她知道,甚至都不想对自己承认。”

    “所以三爷才会变得如此狂躁易怒。三爷是气她,却也更是气自己吧?”

    云晏没说话,只仰头将杯中酒喝尽,然后一抬手便将酒盅从后窗丢了出去。

    楼后是一泊湖水,此时正是明月高悬,波光潋滟。

    酒盅跌入波心,将那轮明月砸碎,晃荡出波波涟漪。

    像是谁的心。

    珠儿垂下眼帘,“奴家劝三爷一句:工具有的是,没了这个尽可换成另外一个;”

    “可是动了情的人,一生兴许只能碰见一个。若是错失了,只会一生追悔莫及。”

    珠儿缓缓抬眼看他:“三爷若还不承认自己的心,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二哥将她抢走了。”

    “侯府家主,明媒正娶,试问这世间哪个女子能拒绝?即便换了奴家是春芽姑娘,也必定会从此对云家二郎死心塌地。”

    .

    夜色深浓,像是黑色的丝绸,紧紧裹着春芽的身子。

    春芽沉在梦中,只觉身子莫名焦渴。

    是的,焦渴的是身子,而不是喉咙。

    她被这个奇怪的感觉逼得从梦中惊醒。

    ——她身上压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