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二桥村,谢家。

若是谢拾在这里,定然会惊讶地发现,他三叔谢森不知何故竟从镇上回来了。一家人难得相聚,却是个个面带愁容,从院外路过只能隐约听见模糊的“争吵声”。

直到谢家老二谢林突然起身,结束了一家人的“争执”,令院中为之一静:

“……不用说了,让我去罢。”

“老二?”

“二弟?”

“二哥?”

迎着父母兄弟错愕的目光以及妻子复杂的眼神,谢林一脸诚恳:“大家听我说,读书从来不易,如今拾哥儿不过是起步,将来在科举之路上要花的银钱海了去,不必要的花费很该能省则省。”

自大齐立国以来,民间百姓除了要缴纳田赋之外还须服徭役,主要是里甲正役、均徭,以及杂泛差役。名目繁多,五花八门。

随着吏治败坏,只有百姓想不到的,没有官府摊派不了的徭役。正常的修堤筑坝也就罢了,某些鱼肉乡里的贪官,就连自家修个宅院都能想方设法摊派到百姓头上。

此外,又有银差与力差之分。前者指百姓通过纳银代役,后者则是百姓亲身充役。

银差有牌坊、岁贡、马匹、草料、工食、富户、柴薪、表笺、日历和斋夫、膳夫折价等名目,往往派在远地;力差则有皂隶、狱卒、书手、库子、门子、斗级、长夫、殷实、祗候、马夫、巡拦、铺司兵、驿馆夫等名目,多在近地承当。*

譬如这一回,万寿节将至,大小官员都在绞尽脑汁为圣天子贺寿。得知东南出了祥瑞,天子大喜,特意下旨兴师动众,使人一路护送“祥瑞”到京师,如此一来,沿途州府县衙岂敢懈怠?队伍每到一地,地方官府都会加派人手护送“祥瑞”,且一行人吃马嚼,都得享受最高规格的招待……

总之,方方面面人手都不够,于是县衙明发公文,便有了此番征百姓服役的操作。

如谢家,便被摊派了一名“驿馆夫”的力差,得自带干粮到驿馆服役,以备招待使者队伍。

谢林口中所谓“不必要的花费”,指的是“雇人代役”,此事民不举官不究。

从前,偶尔遇上又苦又累又有危险的差事,谢家便使过这个法子,唯一的缺陷就是太费银钱,以谢家的家底实在使不起几回。

这一回,谢林却以为大可不必。

现下田里的活不多,少他一人也无妨。儿子还要读书,家中的钱财自然能省就省。

虽说驿馆夫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不仅自带干粮,旦有错处指不定还得罚钱,但他又不是细皮嫩肉、吃不得苦的贵人。

不得不说,他的话很有道理。

身为长兄的谢木却有异议:“既然这样,我去就是了。我是家里老大,身体又比二弟壮实,哪能让二弟去服役?”

长子乃家中顶梁柱。不仅上面的爹娘,还有下面的两个弟弟,都是他的责任才对。

谢林却一口回

绝:“大哥照顾我们已经够多了。从前三弟未婚,我又无子,每逢官府征役,总是大哥自告奋勇,说弟弟们还没有香火,而你儿女俱全,所以就该你去。现在弟弟已经有后,大哥就不用多说了。”

不等兄长再说什么,他又道:“另一个,以咱家的家底,这大半年供拾哥儿念书已是豁出了全力,大哥大嫂三弟弟妹虽是毫无怨言,我却不能占了便宜还卖乖。”

他言语坦诚,堪称推心置腹,一时间,谢木也不好再说什么,全家人都安静下来。

余氏尽管不舍得丈夫吃苦受罪,却很识大体。自家儿子由公中出钱念书已经占了大便宜,什么都让大房分担未免说不过去。

她劝道:“爹,娘,就依相公的罢。儿媳入门以来享尽了福气,爹娘慈爱,妯娌和睦,等了十年才得了拾哥儿,全家倾力栽培。都是一家人,哪有总是让大哥大嫂付出的道理?咱们也总该替家里出出力。”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谢大有老两口只好同意:“老二媳妇说的是,就这么办罢。”

一家人这便行动起来,替谢林收拾行囊、装点粮食,又免不了仔细叮嘱他一番。

……

白云观中,从小道童口中了解过“东南出祥瑞”的来龙去脉,一老一小冷静下来。

“嗐!”玄真道人撇了撇嘴,重新坐回石凳子上,“老道还以为有什么新鲜花样呢。原是这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据说祥瑞出自东南沿海某个偏僻渔村,前夜风雨如晦,第二日晴光普照,渔人一觉醒来便发现数座奇石破土而出,再定睛看去,只见远处海面仙雾袅袅、云蒸霞蔚,有仙山若隐若现,又有白龟浮出水面……况且又见奇石龙虎相生、观音捧桃祝寿,渔人以为此等神物非凡人所有,惟圣天子方能得之,于是连忙上报官府,敬奉天子。

以上,就是当地知府的说辞。

对此,玄真老道半个字都不信。

什么一夜之间奇石出土,这都是方士玩腻了的花招,他自己都能信手拈来。

至于那出土的奇石毫无人工雕琢痕迹,既有龙型,又有虎形,又有观音捧寿桃……听着倒是有些奇异,若不是有人费尽心思特意收集到天然如此形状的奇石,便

是背后隐藏着出神入化的石像雕刻师。

……呵呵,诡计多端的大齐官吏,拍天子马屁的花招真是层出不穷、与日俱进!

谁人不知当今永昌皇帝早就想长生想疯了,常年披道袍、着道冠,甚至一度打算开设道学,令道士与儒生一般可入朝为官,登基至今近三十载,一半都在修道!

回想起昔日在京城的见闻,尤其是凭永昌皇帝的青睐而一朝显贵的宫中道士,玄真不屑一顾:“……真真是半点不要面皮,污了道家清白名声,可别连累白云观。”

一旦将来大齐出了明君,只因某些败类的所作所为便不喜乃至打压整个道门,岂不是糟了?白云观若是因此没了进项,莫非要他一大把年纪支根白幡到街头去算命?

听了玄真老道的担心,谢

拾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也未免考虑的太过久远了罢?

不过,支根白幡到街头算命?听起来倒很有意思。万一实在捉不到第二只金甲大将军,他似乎也可以考虑考虑凭本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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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拾目光闪烁,蠢蠢欲动。可一低头看到自己的短手短脚,他立刻平静下来。

……这么小的算命先生谁会信啊?他能在白云观卜卦,都有赖于玄真道人的名声。

凭本事吃饭的大计失败,谢拾蔫了。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上,尽管已经被玄真老道拆穿了背后弄虚作假的花招,谢拾依旧对那出土的奇石好奇得紧。

无论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雕琢,只听传言便知晓卖相必然不俗,他还没见过虎踞龙盘、观音祝寿的祥瑞呢。既然要经过泊阳,岂能错过一观“祥瑞”的大好机会?

“到时就央求爹带我去县里。”

他美滋滋地畅想起来。

只要撒撒娇,爹才不舍得拒绝。

长到五岁,谢拾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与其说他是对祥瑞感兴趣,倒不如说是想找个借口去县城玩。小家伙不由兴奋得小脸通红,回家的脚步都充满了期待。

“爷奶爹娘大伯大娘……我回来了!”

一连串称呼从谢拾口中吐出,裹携着满满的元气。他推开院门,热情满满地打招呼。不过,今日却没有得到惯有的回应。

小家伙疑惑地探头,在家中转了一圈,终于发觉哪里不对劲:“爹怎么不在家?”

最近田里应当没有那么多的活要忙,每天这个时间,他爹往往都在家里做木工。

还惦记着找他爹带自己去县城看祥瑞,小家伙噌噌噌跑到他娘身边,揪住余氏的衣袖,仰头便问:“娘,爹去哪儿了?”

余氏心烦意乱:“你爹被衙门征了去,这两月都归不得家。你找他做什么?”

不等儿子回答,她便抱怨起来:“都怪那劳什子祥瑞,也不知道几块破石头有什么好的,咱们这些地里刨食的也不懂,一年到头在田里忙,竟是半点都不得歇息!”

小民百姓的悲哀就在于此,辛辛苦苦不过只能吃饱饭,还要接受官府的摊派,一旦累垮了身体,指不定整个家庭都要被拖垮。去时是个活人,回来就成了病鬼或尸体,这样的事情,余氏从前见得多了。

尽管这回的差事并不危险,可一想到丈夫好不容易度过农忙都不得歇,还得替官府白白干活,余氏心中不由满腹怨言。

听余氏如此这般念叨了一通,谢拾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呆呆站在原地,呆呆眨了眨眼睛,暂时屏蔽了其他的信息,脑海中只回荡着余氏话中举的那些陈年旧例——

譬如某家的男人去修堤,结果被洪水冲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某家的男人干活不力,被活活抽了十鞭子,又没钱买药,抬回家就出气多进气少;某家的男人回来大病一场,几乎掏空了家底……

各式各样的画面在小家伙脑海中浮现,那些人的脸都被替换成了他爹的脸。

被自己的脑补吓得不轻,谢拾紧紧咬住嘴巴,就连余氏后面的话都没听清。

系统感觉宿主似乎想得有点多,情绪不太对,看起来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似的。

[喂,宿主你还好吗?]

与此同时,谢拾终于忍不住了。

“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