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川睡得正香,今年村里修了堤坝,解决了地里的灌溉问题,不用长途跋涉到邻县去求水了,也不用担心儿孙们会跟上游的村人打架。

刘大川睡着了,嘴角都带着笑。

梦里,地里粮食丰产,一家人起早贪黑连打了半个月,地里的粮食还没打完。

家里屋里屋外,外头村道上都晒满了粮食,收都收不完,粮仓都装不下。他妻子苗氏带着几个儿媳天天煮大白米饭,孙子孙女们嚷嚷,“换个样吧,换个样吧”。

都吃腻了。

天天碗堆冒尖的吃,不说孙儿,他都腻了。

刘大川嗤嗤地笑了起来。

正笑着,身子晃了晃。起了恼意,手一挥,“换个样吧,换个样吧”。不行拿新粮到县里换些面粉回来做些新鲜吃食也成啊。

老是白米饭,白米饭,就不能换个样?

“死老头子,出事了,还不快起来!”

做啥美梦!笑成一脸的傻样。刘大川的妻子见他又是笑又是说梦话的,也顾不上问,只死命地拍他。

把刘大川一下子拍醒了。

“爹,娘!你们快起来,水淹进村了!”

水淹进村了!

刘大川彻底醒了,“怎么会水淹了?”修了那么大的河堤,河坝那修得那么高,河面修得那样阔,怎会漫水?

还淹到村里来。

顾不上穿衣,鞋子都来不及套,三两下翻身下地就往外跑。

结果院门才一打开,外头的水就涌了进来,又凶又急,立刻就把整个农家院铺满了,漫上脚面,又漫上脚踝,不大一会,就没了小肚子。

“爹?”

“叫啥爹,叫啥爹!还不快把孩子们抱出去!”刘大川大吼着。

对几个儿子吼完,见家中几个女人乱得没了分寸,还在抱粮食抱铺盖,气得又大吼:“放下,都放下!收拾些紧要的小东西,人先出去,快出去!”

才吼着,就听见村里已是哭闹成一片。

放眼一望,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烛火。不一会,外头喧哗声更甚,哭爹喊娘声,呼儿唤女声,还夹杂着各种牲畜的叫声,尖锐凄厉。

在这样的夜里,叫得人尤其心慌。

刘大川顾不上多想,推着家中老小就往外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管不了了,再晚人都要没了。

“爹?”刘丰水慌得没了主意。才出院子,水已经漫到了大腿。

还越涌越急,越涌越急。

“你快走!带着他们往高处走!”

“爹,那你呢?”

“爹是村长,爹还得到村里看看。”

“爹!”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眼下他们一家就连路都走不了了,一家老小没了爹这个主心骨,心里慌。

还顾得上旁人!

“老头子?”“爷爷!”

“走,快走!不行就往树上爬,往高里爬!”刘大川推了大儿子一把,转身淌着水就往村里走。

“爹!”刘丰水在背后叫他,刘大川头也没回,只背对着儿子挥了挥手。淌水淌得艰难,慢慢远去了。

刘丰水见老父亲踉跄了一下,想着去扶一把,三岁的儿子又在前面吓得哇哇叫爹。

“走!”刘丰水抹了一把泪,从妻子手中接过儿子。和一家老小,往高处走。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只有村民手中的火把零星照出来的亮光,一团一团的慢慢地移动。

不时有东西撞上来,飘过来,又从眼前流淌过去。

一家人手拉手,不敢松,水渐渐就漫到了胸口。

“儿啊,往树上爬,快往树上爬!”苗氏喊着。

于是一家人又在黑暗里找大树……好不容易寻着一颗,那顶上已是趴满了人。耳边都是鬼哭狼嚎声,听得人心碎。

“爹,我怕,哇……”三岁的儿子哭得刘丰水差点没淌下泪来。

“别怕别怕,爹在呢。”刘丰水极力安慰着儿子和妻子,好不容易寻着一颗大树,你托着我我托着你,一家人齐齐往树上爬。

把妻儿母亲,及弟妹们都托上树后,最后一个才是刘丰水。

“儿啊,到这来。”苗氏让了让身边的位置,伸手想拉刘丰水上树。

旁边一个村民飘过来,双手托着一个幼儿,“丰水!丰水快帮我一把,把我儿子托上去!”

黑漆漆的水流里,一对父子不知从哪飘了过来,那父亲极力地往上举着比刘丰水三岁儿子还小的孩子。苗氏心有不忍,催着大儿,“丰水,快,快接一把。”

又往下伸了一只手去够那孩子。

刘丰水跳进水里,接过那小儿,往她母亲方向举,苗氏一只手去够,没够着,又伏下身子往下探了探,结果,人就掉下去了。

击起好大一片水花。

“娘!”“娘!”

刘丰水忙把那孩子抛给树上的弟弟,又急忙去捞他娘,那村人也去帮着去捞,结果两人越捞越远,越捞越远。

刘丰水在一个树冠上趴了一夜。

直愣愣地看着越涌越高的水,眼睛里一片死寂。拂晓的晨光里,村子成了一片汪洋,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水,这么深的水。

村子里他家的屋顶建得最高,最好认,可这会他家的屋顶只有一个小尖尖了。

娘没捞到,妻儿、弟妹这会也不知还在不在那棵树上,那棵树比他现在趴的这棵树还低。

刘丰水想着想着,眼睛里就淌下泪来。

身边不时飘过一些东西,各种东西,或是鸡鸭猪羊,或是屋里的各种家什,或者,是人。

刘丰水原本还会不时扭头看一眼,后来看都不想看了,眼睛直愣愣,不去看。心越来越凉,越来越凉。

“丰水,丰水!”

很熟悉的声音。刘丰水一愣,急忙扭身去找声音处,果然是爹!

“爹!爹!”刘丰水激动地大喊,整个身子都往外探了出去。

刘大川两手正趴拉在一块烂木头上,只露出个脑袋,随着水流一晃一晃的,那水不时淌进他的嘴里,他拼命仰着脖子,不时往外噗噗两声,直到看见了树尖尖上的大儿子。

“丰水,丰水!”

“爹!爹!爹!”刘丰水急得要划过去。

“你趴着,别动!”儿子不会水,那树离没顶还有一段距离,比他安全。他划过去。

刘大种拼命地扑通两条腿,一点点往儿子那边靠近。

“爹!”刘丰水小心翼翼地向他爹伸手,伸手去够,想让他爹省点力气。

终于够到了!父子二人的手被紧紧地攥到了一起。

“爹,你顺着这树枝慢慢爬过来。”刘丰水手松了松。

这一晚上看见的几乎都是死物,死人,难得看见一个大活人,还是自己的亲爹,刘丰水心中的激动溢于言表。

刘大川比大儿子还要激动。

这一个晚上,他寻不到他的家人,不知他们是生是死,心如死灰,这会看见了儿子,好像是看到了希望。

好似看到了一家子团圆的情景。

刘大川一手按着那根烂木头,一手拽着那树梢,一点一点往刘大川那边挪。

一点一点淌过去,往下拽一分,刘丰水趴着的那树枝就往水里倾斜一点点,每拽一分,就倾斜一点点。

刘大川便不动了。

深深地望向儿子,眼眼里是刘丰水看不懂的情绪。

“爹,你快过来啊!”刘丰水伸手去够父亲的手。

刘大川朝儿子笑笑,往怀里掏呀掏,掏出一个荷包,上面有金色的纹路,在这个晨光微露的清晨,似是一点点金色的阳光,照见了父子俩的眼里。

“这是贵人给的,里面有十两银子。”刘大川把荷包往儿子那边伸,脚在水里扑通,想更靠近儿子一些。

刘丰水两腿夹着树枝,一手紧抱枝干,一手往父亲那方向够,终于把荷包拿到手里。

“儿啊,你记得的吧,那贵人说,若是有事,堤坝上有事,就去县里的永昌号寻他,他说他姓蒋。丰水啊,你记得的吧?”

“爹,儿记得!”

“记得就好。”刘大川又趴回那烂树根上。刚才那阵扑通,他力气好像用尽了,他得好好缓一缓。

“那贵人一定是看出了问题,才那样叮嘱。”刘大川再次痛恨他什么都瞧不出来,还在贵人面前为官府说了好多好话,说了好多。

他好恨。

地里粮食还没收呢,那渠那坝还没用几天呢。

刘大川心里好一阵遗憾。

以前没水愁,现在水多了更愁。看着面前村子成了一片汪洋,自己家的屋子连屋顶都要看不见了,刘大川眼泪淌进了肚里。

絮絮叨叨地跟刘丰水说着好些话,说修坝的事,说村里的事,说家里的事……

“你娘做事麻利是麻利,但她做事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还老爱忘事,你以后得多提醒你娘……”

刘丰水想起娘掉下树,他伸手去捞,娘却越飘越远。他不敢看爹。

如今爹又说了这么多,刘丰水心里越来越慌。“爹?

刘大川却没察觉他的异样,向交待遗言一样,又絮叨了好些。刘丰水止住他,“爹,儿害怕,你快上来,我们一起!”

刘大川看着儿子已经半个身子没在水里,朝他笑了笑,松开了拽着的那枝树梢。刘丰水被弹了弹,身子往上露了一些。

刘大川便笑了。一阵浪头打来,刘大川被卷着往外飘去。

“爹!”

刘丰水急得大喊,又看见一个浪头打来,他爹脑袋被拍到水里,再也看不见了。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