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女子似乎陷入了一种近乎迷惘的状态,像从未思考过会有这种选择。

    “成婚?”

    她不确认地蹙起眉头,瞳仁中倒映出的谢识琅夷然自若,就似提出成婚之事,于他来说和处理朝政所作出的抉择一般。

    权衡利弊,找出最优的破局之法。

    他是理智的、清醒的。

    她胸腔内激荡不休的心跳随之平缓下来,眸底取而代之的,是谢识琅难已读懂的复杂。

    “这不合乎礼法。”

    她垂下眼睑,“小叔叔身居高位,应当娶一位门当户对、家世清白的姑娘,就算不助你官途无阻,也不该是我这种名声狼藉、来历不明之人。

    你想的这个法子,实是下下之策。”

    谢识琅闻之凝眉,正欲启声,屋门却被人大力推开。

    老人家面色铁青,掺杂着病气,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她说的是对的。”

    祠堂内,男女并立在谢端远跟前,老人家气涌如山,艴然大怒,重重将手边小几拍得啪啪响。

    “外头传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

    祠堂内悄悄冥冥,寂若死灰,谢希暮脑子里回想谢端远问的这句话,自己都不知是真还是假。

    若说传言皆是水分,可她同谢识琅的确同榻而眠,亦曾因为药效耳鬓厮磨,亲吻缠绵,传言说他们互生私情,他们也的确朝夕相处,情分异于常人。

    可若说传言都是真的…未免又太过了。

    谢识琅启声:“从祖父,是——”

    “此事都是我的错。”

    只听旁边女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前端的祖宗牌位摆了满墙,好像无数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谢希暮。

    “我会对此事负责。”

    “谢家这么多年的清誉,都是靠先祖一点点打拼下来的,你要如何负责?”谢端远倒是没反驳她说的话,一双眼如鹰,睨着堂中跪的人,压迫感恍若当头倾覆下来的刀雨,令人胆寒心惧。

    谢希暮没有犹豫,回答:“希儿承谢家恩情,不能任由流言这样发展下去,我已经决定好了离开京城,再不回谢家。”

    最后一句话落下,谢识琅面庞也跟着一肃,眸底暗色深沉,弯腰将谢希暮扶了起来,“这件事我已有了解决办法,还请从祖父不要为难她。”

    谢希暮被带起来后,对方仍没有松开她,她愣了愣,只感手被大掌紧紧握着。

    这种牢固紧绷的感受,便像谢识琅牵起了她的手后,一辈子都不会松开了一般。

    “我为难她?”

    谢端远胸口不停起伏,喉腔内发出的哼嗤声像是灌了狂风暴雨,指着谢识琅训斥:“你想出了解决办法?你所说的办法就是在流言蜚语最烈之时娶了你一手养大的侄女?”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态度毫无退让之色。

    谢端远捂着胸口,斥责道:“谢识琅啊谢识琅!你七岁当家,背负了整个家族的荣耀,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你是整个谢家的未来和希望。

    难道这一路你所受到的那些艰辛和困苦,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谢希暮听了这话,默默想要挣开男子的手,对方却不容她挣扎,牢牢攥着。

    “谢希暮再不是谢家的血脉,可你到底养了她快二十年啊,你要世人如何看待你们相处的这些年?你又要世人如何看待你谢识琅?”

    谢端远恨不得将所有的事情都剖开了,同谢识琅说得一清二楚。

    “你知不知道,现在外头人说得有多难听,议论你品行不端对自家侄女起心思的,还有说你恶贯满盈强要你侄女的。”老人家深深叹了口气。

    “你又知不知道,今日官家会因为此事召你入宫,明日也有可能因为这些罪名将你罢官。”

    “到了那时,你该怎么办?谢家该怎么办?”

    谢端远老眼充满了血丝,耷拉下来,老态横生,“你父兄为了你,为了整个谢家,连性命都不要了,可你呢?你难道要让他们打下来的基业都付诸东流吗?”

    “——”

    谢希暮能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双手越来越紧,骨节隐隐泛白,青筋跟着勃发。

    这无疑是一场博弈。

    一场人心的对峙。

    趁谢识琅没开口,谢端远又疲惫地看向她,“希儿,我知道你懂事,想要背负下所有,但是你放心,早在一年前我知道你不是谢家血脉时,就派人去搜寻你的亲生父母了。”

    女子闻之一愣,只见老人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来,“一月前,我的人给我消息,找到了你的家人,他们得到消息后,已经赶来京城了。”

    谢识琅声音发冷:“从祖父,此事为何不先知会我?”

    谢端远沉声:“知会你?若是事先告诉你了,你会准许将希儿的身世告知她的亲人吗?”

    谢希暮身子跟着抖了两下,启唇艰难,“我的家人……”

    祠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者正是谢端远的随从。

    “老族长,清河崔氏上门求见。”

    听到清河崔氏这几个字时,谢希暮下意识看向老人家,对方面上倒是没多少惊色,看回她,“据我查到的,你的家族便是清河崔氏。”

    清河崔氏乃是名门望族,祖辈崔公也是前几朝皇帝的左膀右臂,家世显赫,后世族人更是个顶个能力出众,与范阳卢氏称为崔卢。

    现任家主的母亲乃是先皇后萧栀的姑母,就算如今没有谋官位,在清河郡也是难以超越的家族。

    谢识琅闻之,面色郁沉,只见外头走来一名年轻男子,玄裳佩剑,气宇轩昂,可不正是萧焕,领着一对夫妇往祠堂走来。

    谢端远瞧见萧焕过来,还是有些惊讶的,不过想起萧家同清河崔氏还有一层姻亲关系,便放下了心。

    “金吾卫将军今日竟也来了。”

    萧焕瞥了眼谢端远,略加拱手后,视线径直穿过谢识琅,落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

    而萧焕身后的夫妇也走了出来,中年妇人说不得有多貌美,只是举止娴雅,仪静体闲,一瞧便知不是寻常门户里出来的女子。

    而中年男子应该就是崔家现任家主,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但五官端正俊秀,文人雅气,瞧得出是个脾性很温和的。

    “你就是…希儿?”

    妇人眼神落在女子身上时,颤动了好几下,泪光闪烁,竟然激动地扑了过来,抓住谢希暮的手,“像!当真是像!若是二弟和二弟妹还在世,得多高兴他们失踪的孩子终于找到了。”

    谢识琅目光落在妇人抓住谢希暮的手上,眉头紧皱,“夫人,您是?”

    妇人泪语盈盈,“我乃崔家家主夫人,母家姓杨。”

    崔家家主扶住杨夫人的肩头,对谢识琅道:“丞相,我乃崔家家主,崔皓,是希儿父亲的长兄,乃是她的伯父。”

    谢希暮听到这声伯父才将将回过神,只听谢端远长叹:“当年殷家造反,崔家二房亦是死于战乱,希儿的父母不在了,但是崔家家主和夫人都说要亲自来接希儿回清河郡。”

    或是见小姑娘神情有些恍惚,杨夫人握住谢希暮的手,轻声细语:“希儿别怕,崔家人都很和善,你是二房长女,他们都盼望着你赶快回去。”

    妇人当真如母亲一般温柔娴静,替谢希暮将面庞上的碎发抚到耳后,真诚落泪,“我和你伯父寻了你很多年,当年你父母出门远游,哪知正好碰上了战乱,你母亲腹中已经有了你,正好是与谢家大夫人同时发作,

    你父亲又是个笨手笨脚的,这才将你搞丢了,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来了谢家。”

    “这未免有些太巧了。”

    谢识琅出声打断,神情已然不太好看,“当日那避难所乃是临时搭建,其中有孕妇人有好些位,夫人如何清楚希儿就是清河崔氏的血脉。”

    崔皓不紧不慢回答:“二弟和弟妹当年没能活下来,孩子也不见了,崔家人派出所有人搜寻,找到了当年为我弟妹接生的那位稳婆,

    稳婆曾说,孩子左背有块红色胎记,形如蝶翼,当日虽说生产妇人许多,但孩子的胎记做不得假。”

    杨夫人点头道:“没错,希儿是不是我崔家血脉,一看便知。”

    谢识琅听到胎记时,表情几近难看至极。

    他哪里会不记得谢希暮身上的胎记,在他第一次见襁褓中的谢希暮,第一次为小小的她沐浴时,就瞧见过那块胎记。

    甚至于昨夜,他为她清洗身子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她的后背雪白光洁,就似平铺白雪,左肩之处三指宽的赤红蝶翼犹如在白雪中徜徉,比刺青还要栩栩如生。

    他见之心颤,多次伸出想触碰的手,却又克制住。

    可今日此时,却成为了她是别人家的血脉的证据。

    “希儿,你同伯母去别的屋子,伯母一看便知道。”杨夫人牵过谢希暮的手,正要往外走。

    女子却率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眼谢识琅,才对杨夫人和崔皓道:“不用看了,我身上的确有这块胎记。”

    谢识琅攥紧了拳头,凝声:“一个胎记而已,如何能算数,若是有替希儿量体裁衣的绣娘曾见过希儿的胎记,亦可以传扬出去。”

    “得了吧。”

    萧焕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丞相还想自欺欺人,怎么着?局面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想放人走?”

    “这件事与萧将军怕是无关。”谢识琅面冷言横,周身气场凛若冰霜,一字一顿警告:“这是我谢家家事。”

    “丞相别说笑了。”萧焕也收起了笑容,逼近了两步,“崔家与萧家之间还有一层亲缘在,论辈分,我还能得你家希儿一声兄长呢。”

    此话一落,萧焕身上气焰更为嚣张,挑衅道:“哟,这么一说,真正与希儿无关的,可是丞相你啊。”

    “萧焕!”

    谢识琅瞳仁淬染上一层寒光,眼神凌厉之气不输常年领兵打仗的萧焕。

    “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你父亲远比你要懂得保全自身,你也当向他学习。”

    “别在这儿给我摆什么长辈姿态,谢识琅。”

    萧焕面部表情勾了下唇,放缓了声音:“你我半斤八两。”

    谢识琅眯起眼,正要上前,忽而袖子被身侧小姑娘紧紧攥住。

    “小叔叔,不要动手。”

    谢希暮面上尽是忧色,水眸潋滟闪闪,阻拦着他,小声提醒:“长辈都在这儿,别让场面难堪。”

    “好了,十郎。”

    谢端远此刻也出声喝止道:“既然希儿如今已经找到了归处,咱们也是时候该放手了。”

    杨夫人对谢希暮柔声道:“我和你伯父才到京城,打算先去拜见了萧国舅再启程回清河郡,你今日就同我们先走吧。”

    女子闻言愣了愣,或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快,转头看了眼谢识琅,男子也正盯着她,好像再等她做出抉择。

    “好。”

    良久过后,谢希暮才动作细微地点了下头。

    杨夫人同崔皓相视一笑,没想到一旁的男子声线发寒:“不准走。”

    谢希暮一怔,瞧谢识琅挡在了她的跟前,对夫妇道:“杨夫人,崔家主,不管她是不是你们家的血脉,可她是我一手养大的。”

    这话说得好不霸道,崔皓平日里脾气好,但不代表没脾气,方才谢识琅发出的那些质疑本就难听,眼下还拿出了抢占谢希暮的心思,如何还能忍得住。

    “丞相身居高位,都说是温和的好脾性,没想到如此蛮横,你说一手养大的希儿,那你养好了吗?我们才来京城短短时候,都听说了你们谢家传出来的丑闻。”

    谢识琅听了这话,身子一僵。

    “你是男子无妨。”

    崔皓义愤填膺道:“可希儿是姑娘,她日后是要嫁人的,她的名声现在一落千丈,你知道外头人骂得有多难听吗?

    你一句话轻飘飘的,便要她留下来,可知道她若是留在京城,甭说婚事了,就连活下来都会很艰难。”

    谢识琅的目光缓缓转移到女子身上,她转过了身,可他仍能察觉她微微发抖的肩膀,应当已是梨花带雨。

    “清河郡离京城山高水长,京城的事情影响不到希儿,等回去了,我们崔家会给希儿选一门最好的婚事,她留在我们身边,也不会受欺负。”

    “谢相,你如此聪明,难道分不清孰是孰非,究竟是怎样,才是对希儿最好的选择吗?”

    “……”

    谢识琅攥紧了拳,视线死死粘着女子的后背。

    从谢希暮一岁起,小姑娘便一直由他照顾,二人常年相伴在一起,就算是他忙碌,也不会长期分离,总归是见得到人的。

    可此刻崔皓却要将她带走。

    若是带走……

    他又如何才能再见到她?

    “伯父、伯母,我们走吧。”谢希暮对崔皓夫妇改了口,这也意味着她从今以后便是崔家人,与谢家再无瓜葛,谢识琅闻之更是一阵心揪。

    “好,咱们走。”

    杨夫人牵起女子的手,同谢端远打过招呼后,带着人从门口离开。

    倏然。

    谢希暮腕子一紧,离开的步伐受阻,不敢置信地回头瞧去。

    男子拽住她的力道不轻,俊脸稍垂,高大的身影映在她眼前,冗长一道阴影灰蒙蒙的,令她无法呼吸,也瞧不清谢识琅隐匿于阴影内的神情。

    只听他微乎其微的,近乎恳请的语气,干涩道:“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