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轴、洛轴和复轴三大集团的牵线搭桥之下,兴澄特钢和东北特钢很快也派出代表来到京城,跟常浩南见了面。

    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常浩南开门见山地进入了正题:

    “二位,我们火炬公司开发出了一套化学热处理工艺的设计方法,但冶金毕竟是个重资产项目,投入大回报周期长,而且我司预期的经营范围中也不包括这一行业,所以我希望能把这一方法转让出去,解决我们目前最急需的高端轴承钢材料问题。”

    之所以说是“方法”,是因为这项研究目前还处在相当初级的阶段,除了常浩南自己之外,就只有几个从科学院计算所那边挖过来的研究员在负责,以至于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软件。

    这段话说完之后,对方两个人的表情和眼神让常浩南觉得,如果不是有三个轴承集团做中间人,加上各种官方的名头背书,自己恐怕要被当成一个江湖骗子。

    “常总,这……”

    来自兴澄特钢的总工艺师方满昌犹豫着开了口,但槽点实在太多竟然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起。

    冶金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像某些奇幻作品里面的草药学或者炼金术,至少在90年代末的时候还是如此。

    尽管人们粗浅地掌握一些诸如合金成分中各个元素的作用,以及各类材料处理工艺对性能产生的影响等知识,但总的来说,新配方的开发仍然高度依赖经验、运气以及炼金术士,也就是冶金工程师的手艺——

    在原子吸收光谱仪和火焰原子化器诞生之后,材料的具体成分已经完全不存在保密的可能,只要能拿到样品,随便找个本科生花上几天甚至几个小时的功夫就能分析出来。

    然而,即便拿着完全相同的元素配方,不同的工艺流程也会带来截然不同的材料性能。

    光是常浩南所说的化学热处理领域,常用的手段就可以从大面上分成渗碳、渗氮、碳氮共渗、氮碳共渗、复合扩渗、细化表面扩渗……

    如果根据炉内渗剂的状态或者离子产生途径,则还有其他的分类方式。

    而每一种技术里面还包括少则几十多则几百个工艺参数,从而衍生出几乎无限种可能性。

    这才是各个技术领先国家或者企业的不传之秘。

    比如,任何人,只要随便找一本工艺手册就能查到,M50钢的国标牌号为8Cr4Mo4V,而M50NiL钢的国标牌号则为G13Cr4Mo4Ni4V,但这并不意味着谁都能把后者给冶炼出来。

    或者说,不能完全达标地冶炼出来。

    在M50NiL钢被瑞典SKF公司首先开发出来之后,很多有能力的同行也都迅速跟进了相关研究,而不同国家产出的钢虽然最终都可以说是M50NiL,但在具体性能上仍然存在区别。

    像德、日、美、苏(俄)等国生产的钢材,尽管跟瑞典原厂货也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总的来说属于各有所长,或者至少差距不大,在使用上完全可以相互代替。

    而技术比较薄弱的国家生产出的M50NiL钢,则跟原厂货在某一个或多个方面差距巨大,甚至部分性能比经过处理之前的M50还差。

    很不幸,华夏就处在后者的行列之中。

    前世一直到2010年代后半叶,国产第三代发动机使用的轴承钢才完全实现进口替代。

    而现在,竟然有人表示自己有能力“设计”一套热处理的工艺流程出来,两个负责搞工艺的内行人第一反应是不信也很正常。

    不过还没等方满昌组织好接下来的语言,他的问题就被旁边从东北特钢过来的郭占文给打断了:

    “不知道常总方不方便介绍一下您这个设计方法的……原理?”

    话只说到一半的方满昌用略显怪异的眼神看了一眼后者。

    这个问题问的就有些奇怪。

    对于他们这个行当来说,了解基本原理和工业实践中间差着十万八千里远,就算说出来了也不能代表什么。

    “原理倒是很简单。”

    常浩南倒是没在乎太多,直接开口解释道:

    “化学热处理的驱动力是化学位梯度,在一定温度下,保温一段时间,被扩散的元素先在表面富集,当扩散浓度达到某个值时,会开始由表层向心部扩散,最外层为渗层,然后是扩散层,最后是基体,整个热处理过程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化学渗剂分解、吸附和扩散。”

    “而整三个步骤可以根据化学反应热力学,以及菲克扩散定律建立渗层碳浓度分布预测与控制模型进而实现工艺的设计和优化。”

    “就……就这些?”

    方满昌还等着继续听下文,但常浩南却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当然不止这些……实际上,我预期中最完善、最精确的方法应该是直接进行分子,对金属来说其实就是原子层面的模拟,直接从微观粒子的角度来计算不同处理工艺对于金属材料特性的影响,不过以现在的计算机水平,还远远无法做到,所以我只是在里面掺杂了一些分子模拟的思路,让整个化学热处理过程模型更加合理一些。”

    “至于具体的技术……那当然是我司的商业秘密,如果我愿意无偿分享出来的话,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次会面了不是么……”

    “哦……也对哈……”

    被怼回去的方满昌露出了个有些尴尬的表情。

    尽管常浩南前面那段原理说的头头是道,但对于他这种业内人士而言,说服力仍然不足。

    但人家后面说的也有道理——

    要是把什么都给你讲明白了,那还做什么生意?

    不过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一旁的郭占文已经直接跳过了中间的步骤:

    “不愧是常总,对您的能力,还有贵司的水平我们已经是早有耳闻了,那接下来……咱们什么时候可以签合同?”

    “啊?”

    “啊?”

    别说是方满昌,就连常浩南,都没想到剧情会是这么个走向。

    他甚至提前准备了几个跟M50钢有关的算例来增强自己的说服力,但现在看上去似乎……

    完全不需要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原来这么容易实现的吗?

    而且要知道,常浩南对这个技术的要价是750万元,就一个连半成品都算不上的技术来说,虽然不算黑心,但也称不上便宜。

    他的最低心理预期大概是500万,但本来还以为应该有个讨价还价的过程,所以肯定是先报高一些。

    结果也没用上。

    至于旁边的方满昌那就更是目瞪口呆。

    特钢这个行业本来就不大,业内基本没什么秘密,加上国产特钢水平也不太行,行业内部相比竞争反而还是抱团取暖的时候更多些,所以互相也基本知道对方的情况。

    东北特钢是由原来大连、抚顺和北满三家特钢合并而成的,规模比兴澄特钢大得多,营业额也更高,但利润情况很不乐观,其中大连特钢更是不久前才刚从破产边缘被拉回来,远不像是能随随便便拿出一笔巨款的样子。

    趁着会间休息的时候,方满昌赶紧借口上厕所,把郭占文拉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

    “你们就准备这样把这笔钱掏了?”

    二人之前就是大学同学,后来虽然进入不同的企业,但也一直保持着联系,关系还不错。

    “这是我们公司上面的意思,不管怎么样,这笔钱肯定要给。”

    郭占文给自己和对方各自点起一支烟:

    “这也就是看在咱俩老同学的份上,我给你盘盘道啊。”

    “去年年末,国家突然开始搞一个精工计划,这个常总当时就是整个计划的总顾问,我们三家钢厂,也是借着这个机会申请完成的重组和合并,这才有了现在的东北特钢。”

    这段故事业内倒是都知道一些,因此方满昌深吸一口烟,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前两个月,国家又开始搞973计划,虽然在专家顾问组里面没看见他的名字,但伱猜怎么着?我在重要科学前沿领域专家咨询组成员里面,又看见他啦。”

    “还有这种事?”

    这下,方满昌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兴澄特钢虽然也有国资背景,但终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国企,各方面消息还是没有那么灵通。

    郭占文最后总结道:

    “这个常总,咱不管他是能耐大破天还是关系大破天,总之在科工委和科技委这两边都能说上话,现在两个前沿领域研究项目还都跟他能扯上关系,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管着的公司要卖一套工艺设计方法给咱们,你敢说不买?”

    “我……”

    显然,方满昌知道老同学说的有道理。

    但他来之前并没有获得那么高的权限:

    “这我得和公司那边联系一下才能定啊……750万呢,相当于我们去年小半年的利润,最快也得等到下午……”

    “我可等不了你了,公司那边要求我不能表现出任何犹豫,我劝你们也动作快点……”

    郭占文摇摇头,把吸完的烟头丢进旁边的水槽,转身朝着会议室的方向走回去。

    看着他背影的方满昌咬了咬牙,一路小跑地走向了外面的一部公用电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