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一记轻声叹息,荡漾在空旷的崇华后殿中。 听罢夏侯惠所言的天子曹叡,有些意兴阑珊的起身,自拎着一酒壶在殿内漫无目的的踱着步,时不时还对嘴抿一口。 秋高气爽的秋八月,夜风已然有些微凉,偶尔打着旋从洞开的殿门呼入,肆意挑逗烛台灯火之余,也让曹叡落在地上的影子时而张牙舞爪、时而萎缩困顿。 一如他此时的心绪。 盖因他知道,夏侯惠方才对九品官人制的定论,是失之偏颇的。 但也正是他知道,故而才听出了夏侯惠的言外之意——有些犯忌讳、臣子无法宣诸于口的言辞,他以归罪九品官人制的方式隐晦说出来了。 如魏文曹丕让陈群制定的九品官人制,在最早是有可取之处的。 那时,前朝为国抡才的察举(举孝廉)制度,已然崩坏到“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地步。盖因那时的郡望世家与豪右,已然完全左右了乡闾舆论,令察举制度沦为谋私利的工具。而九品官人制的推行,可以让庙堂中枢将抡才的品第人物权收回来,杜绝地方士族与豪右弄权。 但有资格在曹魏代汉的过程中得利的人都知道,曹丕此举乃是在与士族作交易..... 曹丕需要这些士族以世代为官在州郡乡闾积累的影响力,为曹魏代汉乃是天命所归背书;而代价这是通过九品官人制,将权力下放给士族作为犒赏。 各取所取,皆大欢喜。 然而,待数年过去,才发现九品官人制对社稷的威胁有多大! 如原本被地方世家豪右徇私的抡才权力,很大一部分的确是收回庙堂了,但却不是掌控在君主的手中..... 而是掌控在盘踞庙堂的世家官僚手中! 更令人扼腕的是,曹丕在位时间太短不说,且还不务正业! 竟不思将社稷根基夯实,亲自掘开的权力溃堤之口,也不思虑着如何堵上,反而毫无自知之明的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征伐江东去了! 令曹魏社稷的先天不足,演变成了士族世家攫取权力的理由。 且是日益猖獗肆意,逐渐有士族权柄盖过君权的趋势! 方才夏侯惠提及春秋时期的世卿制,就是在隐晦的提醒天子曹叡——在春秋时期,世卿的权力过大,不乏下克上,国君被幽禁、驱逐或杀戮的事迹比比皆是。 而他以自家夏侯氏作为例子,声称与宗室无异的夏侯氏,若是依法度被定品恐不入流,乃是在映射着曹家。 曹氏虽然在魏武曹操这一代,已然不算寒门了。 但若是再往上溯源嘛~~ 在官渡之战时,为袁绍作檄文的陈琳,给了一个很恰当的称呼—— 赘阉遗丑! 比寒门更令人不齿的出身! 亦是说,随着九品官人制继续推行,考之簿世的风气愈演愈烈,恐日后连天家都要被士族暗中鄙夷了! 如此,曹叡听罢,焉能安之若素邪? 尤其是他心中明白,九品官人制对于曹魏社稷而言,就如同饮鸩止渴一般。 不饮,很快就渴死了。 饮了,则是经历一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再迎来死亡。 而在期间,说不定能寻到化解毒性的办法。 是啊! 九品官人制是不可以废除的。 不然,失去了士族世家的拥护与背书,汉室四百年的积威;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的血性自豪;镌刻在十几代人骨子里的根深蒂固,这种天命所归哪能是曹魏想代就能代的! 先前的儒家典范、道德楷模、被誉为圣人的王莽都失败了呢! 换作赘阉遗丑来就行了? 何德何能啊! 当务之急,还是着眼实际,尽快寻出缓解这一局面的良策,避免曹魏社稷因为九品官人制而毒发身亡。 而曹叡此时的独自踌躇,也并止于这点。 他自是知道,夏侯惠既然提及了,也会针对这点思虑过解决的方案。 故而他才迟迟没有发问。 在帝王的心中,是没有绝对善恶与忠奸的。 在问及如何打压士族世家的办法之前,曹叡且先要考虑清楚夏侯惠的立场,分析他想从中能想获得什么、能得到什么;以及彼之所需所求会对他、对曹魏社稷带来什么影响。 倒不是怀疑夏侯惠要当逆臣。 而是如今曹魏社稷的权柄,分别由士族与宗室执掌,乃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夏侯惠的出身与宗室无异,现今谏言要削弱士族的权柄,哪怕他言之有理,但身为天子的曹叡,哪能不在心头上泛起制衡的权术呢? 彼,何所求也? 带着这样的心思,曹叡在殿内漫无目的踱步时,偶尔也会将眼角余光扫一下夏侯惠。 夏侯惠此时很从容。 慢嚼细咽的吃几颗干果蜜饯,再抿一口酒水,好不恣意。 不是他没心没肺,而是真的饿了。 下午的狩猎可是个体力活,且饮宴之上也没来得及吃几口就罢宴归来了。 再者,他作谏言乃是出于一片赤诚,不需要担心天子曹叡会在崇华后殿藏了五百刀斧手来個摔杯为号啊...... 问心无愧,何必惶恐呢? 殊不知,也正是他这种没心没肺的作态,令天子曹叡颇为赞赏。 无他,坦诚耳。 以夏侯惠的年岁,曹叡并不觉得彼已然老谋深算到在谏言时包藏私心了,况且有荣辱与共的关系在,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作态反而更见外、更不足与谋。 “稚权,此生何所志邪?” 回到席位坐下的曹叡,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呃?” 对于这个问题,夏侯惠微愣了下。
本来,他还以为天子归座后,会问及如何遏制士族权柄的办法,哪料到曹叡会问自己的志向呢? 不过,他很快也反应了过来。 连忙拱手作礼,恭声作答,“回陛下,惠平生之志,有二。” 志向竟还能有两个的? 闻言,天子曹叡眉毛微挑,眼中冒出一缕兴趣来,催声道,“速言之。” “唯。” 夏侯惠不假思索,慨然作言,“惠之志,一者,乃是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不负自武帝以降予夏侯氏的恩荣;亦不负此生男儿身,可告慰父兄在天之灵耳!” “大善!” 顿时,天子曹叡拊掌而赞,“稚权无愧夏侯氏之后也!” 且赞罢,还举起酒盏向夏侯惠邀了一杯,“如此志向,不可无酒壮之!来,稚权,饮胜!” 待放下酒盏,便又迫不及待的催声道,“稚权之志其二者,何也?” 毕竟第一个志向已经是“了却君王天下事”了! 那第二个肯定会高崇些,如志在开疆辟土、为天子创造万国来朝的盛况了? 但夏侯惠接下来的话语,却是令他瞠目结舌。 “回陛下,惠之志,其二者乃富家翁。” 而且,夏侯惠在解释的时候,还带着满脸的惋惜之色。 “原本,惠乃是想作一膏粱子弟,一生衣食无忧、恣意自在的。只是可惜,家中天资卓然如三兄、五兄者皆天不假年,亦令惠于少时便被大兄耳提面命,当为门楣奋争、为社稷出力。故而惠少壮难为膏粱子弟矣,唯有寄望此生临老了,可为一不劳神于案牍之富家翁。” 额,原来如此。 这次,天子曹叡听明白了。 夏侯惠不是在自命清高或故作无权欲的姿态。 而是在声称,身为夏侯氏一员的他,此生都愿意为曹魏社稷竭诚效忠。 如若天子曹叡器重于他、以国士待他,他便会不以个人荣辱为念,甘为马前卒“了却君王天下事”;而若是曹叡将他当作庸碌之辈来畜养,他便会远离仕途归隐山野,作一个知足常乐、逍遥自在的富家翁。 有点类似先秦士风的“君择臣、臣亦择君”。 亦有悖两家荣辱与共的情谊,隐隐有“你若不贤明,我便远遁”的冒犯之意。 不过,曹叡对此并不在意。 生而为人,必有七情六欲,尤其是有能力且有抱负之人,哪能没点性情呢? 而且在如今士族坐大的局面下,曹叡还巴不得与宗室无异的夏侯惠有足够的能力,为他在巩固君权的道路上冲锋陷阵呢,哪会在意这点不足挂齿的冒犯。 故而,他在短暂沉默后,便又继续了先前的话题,“稚权,今与武帝时期之殊,其三乃何也?” “其三,则是吏治。” 闻言,夏侯惠侃侃而道,“陛下,惠窃以为,以史为鉴可知兴衰。” “前朝盛世,先有文景之治,后有昭宣中兴,所秉法度,皆以霸王道杂之。概而论之,乃秉阴阳中庸之道,可张可弛,向悖殊途而同归耳。” “武帝时期亦然如此,以循吏、酷吏行王霸之道靖安地方。” “盖因奉法循理之吏,劝克桑农、循循善诱,以王道治州郡,不伐功矜能,百姓虽无称,然亦无觖望,皆奉法安之;而酷吏杀伐果断、手段残忍,可慑地方,纠尽奸轨弄法之徒,令恣睢豪右、乐乱小人不敢兴祸,皆畏法苟之。” “虽青史予循吏、酷吏两者臧否有异,然于社稷而言乃殊途同归,皆裨益国家之良吏也!而今,我魏国循吏不乏,却无有酷吏矣!无有酷吏,遂有世家豪右横行州郡,与奸凶之徒勾连欺凌黎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