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 四月中旬的淮南寿春,绿意已然欣荣,入目皆旖旎万千。 “六郎,我等就此别过了。” 寿春城外,一名黑脸汉子泛起笑容,在马背上对着夏侯惠略作拱手,“此地乃战区,入城盘查尤其严格,我与张兄都非本地人士,就不徒增麻烦了。” 他姓苟,是夏侯威的门客。 夏侯惠将扈从孙叔留在成阳县挑选士家小儿后,夏侯威出于爱护之心,还遣了他与另一个张姓门客护送夏侯惠来淮南。 虽然兖州与豫州此些年已经鲜有战事、贼寇难寻踪迹了,但谨慎一些还是好的。 毕竟,夏侯惠那匹西域良驹太容易让人垂涎。 且武断乡曲的豪右素来行事跋扈,一旦有了见“马”起意之念,并不介意悄然遣徒附僮客扮作贼寇沿路打劫。 “好。” 闻言,夏侯惠也连忙还了一礼,略带赧然而道,“有劳两位壮士不远千里相送,不胜感激。只可惜今我身无长物,难聊表谢意,实在惭愧。” “六郎此言说得好是生分。” 他话语甫一落下,另一黄脸的张姓门客便接过了腔,“我等皆是你四兄的门客,既受你四兄嘱咐,自当沿途护你周全。不过区区数百里路途罢了,何足挂齿。六郎,我等就别过,待日后六郎复至成阳县,我等再把酒言欢。苟兄,走了。” 言罢,径直调转马头,头也不回的招呼苟姓门客离去。 这种干净利索的江湖草莽作风,也让夏侯惠笑颜更盛。 他是很喜欢这种草莽之徒的。 仗义每多屠狗辈嘛,与这类人混迹在一起,不需要烦心着尔虞我诈的龌蹉。 是的,淮南战线是有勾心斗角的。 扬州刺史王凌与征东将军满宠就有着龃龉。 准确而言,是王凌的权欲不满。 魏国的扬州前线分为两部分,一个是寿春、合肥所在的淮南郡;一个是以六安为治所的魏属庐江郡。 分别扬州刺史王凌与庐江太守、兼领鹰扬将军文钦戍守。 但具体军务调度上,他们二人皆要听令于假节都督诸军事的征东将军。 原本,在曹休惭恨离世后,淮南战线就属王凌资历最深、功劳最著,理应由他来执掌都督诸军事之权。 然而,天子曹叡却是将满宠从豫州调来了。 不管是资历还是功绩等方面,王凌都无法与满宠比肩,唯有屈尊在后了。 但他并没有放弃独揽淮南战线权柄的念头,就在满宠还没有从前将军转为征东将军之际,便上表庙堂,诋毁满宠已然年迈了但仍好酒、常常贪杯误事,想借此理由将位在己上的满宠给挤走。 算是与幽州刺史王雄挤走田豫的手段如出一辙罢。 当年王雄也想独揽北疆军政大权,很是忌惮在北疆拥有极高威望的、持节领护乌丸校尉的田豫,想将之挤走,便阴使人构陷田豫乱边。 且还成功了。 源于田豫早年效力过刘备且是幽州人士的干系,天子曹叡便将田豫转为汝南太守。 但王凌显然是不能遂愿的。 满宠自从随征赤壁之战开始,对抗贼吴已然有超过二十年的经验了。 不管是武帝曹操还是文帝曹丕皆对满宠信赖有加,当今天子曹叡自是不会轻易相信王凌诋毁的。 因此,在一次召满宠回洛阳述职的时候,曹叡还故意赐宴,以酒试之。 是时在宴,满宠豪饮一石依旧神智清醒,半点醉意都无。 也让曹叡明白了上表是怎么回事。 故改满宠为征东将军,彻底断了王凌的念想。 当然了,如今夏侯惠只是区区一個牙门将的身份,是不必操心这种事情的。 就算想参与都没有资格。 但在他的“未卜先知”里,想要在淮南战线立功勋,就应该得事事附和满宠的方略、时刻跟紧满宠的步伐啊~ 届时,不会遭来王凌的迁怒吧? 作为扬州刺史兼领建武将军的王凌,奈何不了满宠;但若是想为难自己,那简直不要太容易啊~ 带着这层心思,夏侯惠牵着战马往城门而去。 在经过很繁琐的勘验文书流程得以入城,又被两名城门士卒名带路、实为监视之下,夏侯惠整整耗费了小半时辰才来到城内兵营。 进了兵营后,倒是自在了。 守营戒备的校尉没有怎么在意,随便瞥了一眼调职文书后,便让一小卒将夏侯惠带去营内中间的公署处。 此时满宠并不在公署内,且这种小事也不值得他亲自出面。 接见夏侯惠的人,乃是征东将军署的长史。 姓李,不知道叫什么,从满脸沟壑与须发皆白的容貌中,看得出来他已然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了。且他的法令纹深深,犹如刀斧刻上的一般,让人一见便知道他乃性情刻板、十分固执之人。 但他对夏侯惠却是笑颜相迎。 在夏侯惠依礼拜见的时候,他还很亲切的以表字称呼,“数日前朝廷文书才到淮南,而稚权今日便赶到了,可见稚权任事之勤勉矣!” 呃~ 我被左迁外放都二十多日了,调令文书数日前才到的? 这是如今朝廷署事效率太低呢,还是一个牙门将的调令不值得单独转来呢? 而且,你为何对我如此亲切? 刹那间,夏侯惠心中不由泛起讶然。 也忙不迭的谦逊道,“不敢当李长史之赞,末将只是在京师也别无他事,且畏军法如山,忧心夏初雨水而误了行程,故而便匆匆赶来赴职。” “呵呵~” 不料,那李长史反而笑颜更盛了,语气殷殷的来了句,“不过是一时受挫罢了,稚权不可丧壮志。再者,稚权秉公直言
、裨益社稷,乃是简在帝心的。” 噫! 你远在淮南寿春且乃行伍之人,竟是连我为何被左迁的缘由都知之甚详? 顿时,夏侯惠愕然,半晌都不知如何回复。 而李长史见了,先是指着堂下的坐席示意夏侯惠入座,然后才沾须缓缓道出了缘由。 原来,他也是谯沛人。 在已故大司马曹休都督淮南之时,便是征东将军的长史了。 而在更早之前的时候,他还曾任职过曹仁军中的军正、洛阳中领军署的文吏。 也就是说,他是曹魏的死忠、乃先前曹丕、如今曹叡这两位天子留在淮南战场的心腹之人。 “在稚权的调令文书中,陛下还附言了一句。” 大致讲述自身履历的他,末了还朝着洛阳的方向拱手遥遥致敬,缓声说道,“陛下言稚权勇而有谋,令我莫要以寻常牙将视之。” 原来如此! 不得不说,在某些时候,天子曹叡对我还是颇为器重的~ 将我左迁外放了,还不忘叮嘱心腹照看一二。 恍然大悟的夏侯惠,自是连忙冲着洛阳的方向拱手致意不提。 而李长史也不再言其他,以夏侯惠初来乍到且是调入骑兵营任职为由,便大致给他讲述了一下淮南战线的状况。 除却一些郡兵之外,现今魏国在淮南驻扎的常备戎兵,仅有一万两千步骑。 且大多集中在寿春。 如六安与合肥二城,仅是驻扎了三千步卒。 六安不用提,远离巢湖两百多(汉)里,依着贼吴兴兵入寇皆以水师为依仗,自是不用担心被偷袭、也无须驻扎太多兵力的。 哪怕是贼吴果真上陆袭击六安城了,从寿春出兵救援也来得及。 且说不定还能趁机断了他们的后路、瓮中捉鳖。 而合肥城作为前线据点,为何驻扎如此寡少的兵力嘛~ 那是没办法的事。 寿春以南已然没有黎庶了,且合肥城之北乃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地,受限于地力与粮秣供给,自然就减少戍守兵卒了。 而驻守在寿春的兵马中,骑卒只有一千三百人。 其中的三百骑,还是日常巡视敌情、警戒在外的斥候营。 数量稀少的缘由,同样是受限于地域。 淮水以南,夏秋时节雨水颇多,且不乏出现连续下数十天梅雨的时候。 这种环境让产于北方的战马很难适应,生病、狂躁、食欲不振而掉膘等症状最是寻常不过。 最重要的是,以水师称雄的贼吴经常会选择在雨水充沛、大江支流水涨的时候兴兵犯境,而此时的道路的泥泞不堪,骑卒也难以肆意驰骋。 是故,淮南驻扎骑兵数量少,那也是权衡得失之后的选择。 “稚权乃是调入骑兵营,不若就在骑兵曲中任副职罢。斥候营终日在外、餐风饮露,太过于艰辛。” 李长史讲述完后,还做出了调度。 而夏侯惠听罢,沉吟片刻后,便起身行礼请道,“李长史,末将有报国之志,不畏艰辛。不知,可否让末将入斥候营历练?” “嗯,斥候营啊......” 闻言,李长史微微蹙眉,耷拉下了眼帘沉吟。 也让夏侯惠有些疑惑。 难道,我想进入斥候营还有不妥之处? 只不过,李长史也没有言其他,沉吟了片刻后,便又舒眉含笑点头,“也罢,既然稚权有报国之志,且陛下亦有心让稚权建功立业,那便进入斥候营吧。” 言罢,便出声唤来小吏带夏侯惠去领备用战马、军服等杂物以及前去斥候营。 待到了斥候营之后,夏侯惠便知道李长史的片刻犹豫是因为什么了——他在无意之间,将别人好不容易熬到的升迁职位,给占了..... 且那人姓蒋,出身微末、颇有才干,恰好就是他想在淮南拉拢结交的良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