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牙门将,且是远在淮南战线,以常理而言夏侯惠是无法得悉庙堂消息的。

但天子曹叡在诏满宠归去京师洛阳之余,还作了封私信转给他,且叮嘱李长史时刻将庙堂动静转告他,供他参详。

因为天子在书信中有一句是这么说的:“待庙堂对陇右战事有定论,稚权便可寻时机上疏言先前于许昌宫奏请朕之事矣。”

是的,天子让他履行给事中的职责上疏。

所言之事,乃是让士家可凭战功赎身获田亩的变革。

且在书信中还声称,他会私下授意侍中刘晔与护军将军蒋济统一口径,待夏侯惠上疏时他们将出声附和,为夏侯惠分担公卿百官的指摘。

对此,夏侯惠毫不意外。

他很早就被定为孤臣嘛,自然也就有了为君王马前卒的觉悟。

且天子曹叡对他是真的很不错,让他做点诸如这种裨益社稷的事情,他也不会觉得委屈。

只不过,曹叡不知道的是,他如今对士家变革又有了延伸的想法。

因为他如今已然知晓了,当初曹叡急匆匆的将他从许昌遣回来是让他避嫌,以免在处置民屯积弊的时候,让别人以为是他的谏言,从而积怨恨于他。且他在跟随骑兵曲出城演武的时候,还发现了淮水两岸几无人烟,许多肥沃的田亩就这么荒废着。

属实太可惜了!

如若招募到足够的屯田客耕耘,其出产不仅供应淮南战区绰绰有余,就连日后洛阳中军来支援战事,都不需要从他处转运粮秣了。

当然了,以如今屯田之政的日渐崩坏、官僚与豪右勾连欺压克扣屯田客,自然是没有黎庶愿意来当屯田客了。

且不管是魏属的徐、扬与兖州,源于早年战事频繁以及某个人尤喜以杀立威,每每兴兵皆大肆屠戮,甚至做出“泗水为之不流”之事的干系,郡县内黎庶已然很少了。

人少,也意味着土地有结余。

自己有田亩耕种,谁还会愿意来当屯田客!

思来想去后,夏侯惠便将主意打到了民屯的黎庶上——既然都要推动士家变革了,民屯的黎庶是不是也可以顺势变一变呢?

正好,天子曹叡不是在大力整治民屯积弊嘛~

而且夏侯惠知道,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

在庙堂推行更改国策变革的时候,往往都很谨慎的先试点推行,以观实效后再作定论。

所以,夏侯惠便想着,在上疏的时候以淮水两岸的田亩荒芜为由,推行士家变革时以此地田亩作为奖励,如此既可以形成裨益社稷的“耕战实边”之利,又不会侵夺了当地世家与豪右的利益,让变革的助力小一些。

而针对士家凭战功赎身后,兵员减少的问题,则是用民屯的黎庶来裨补。

乃是推行在民屯中募兵之政。

对于应募者,朝廷直接画淮水两岸的田亩作为奖赏,且让他们自此脱离屯田客的身份成为自耕农,以此来激励黎庶踊跃响应。

如此,这些黎庶应募为卒后,可弥补石亭之战后淮南战线兵力寡少的时艰。

而他们的家眷来淮水耕耘被朝廷赏赐的田亩后,每岁依律征收的田租等赋税,又可以养新募之兵,如此不是朝廷无需付出多少代价,便可以得到一部自给自足的戍边兵马了吗?

带着这样的思虑,夏侯惠越想越觉得自己超出天子曹叡叮嘱之外,在上疏士家变革时附上募屯田黎庶为卒的做法可行。

况且,他只是提出谏言而已。

具体可行与否,还有天子以及衮衮诸公来决策啊~

反正又不会画足添蛇,加上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只不过,天子是让他等庙堂对陇右战事有定论后再上疏,故而他也只能暂且压下念头,将心思转去如何火中取栗获得战功上。

是的,想在此番贼吴孙布诈降之事中获得战功,他就是火中取栗。

因为三百人的斥候营,其中一百骑卒是每日当值巡视的定额,所以他仅有两百骑卒斥候可动用。且就连王凌都无法从李长史手中讨要得兵马,他自然也不会请得了兵。

更莫说,这件事他得悄然为之。

不然,一旦被李长史知道了,他可就要被下令禁守在营地里了。

被天子私下叮嘱过的李长史,是不可能坐视他前去弄险的。

再者,他这一次同样是擅自行动。

在他的打算中,乃是尾随王凌遣去迎接孙布的兵马之后,待诈降的孙布袭击这支兵马时,他再寻时机杀出,将孙布的首级给取了。

嗯,只是想斩将,且还是一击得手便遁走,并没有作一举扭转战局的春秋大梦。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

有过上次被丁奉追杀的经历,他可不想因为贪多而再次重蹈覆辙——万一贼吴孙权还别遣了兵马,在后策应孙布的行动呢?

而且,贪多也会增添他麾下骑卒斥候的死伤。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若是骑卒斥候折损得多了,待满宠从京师洛阳归来,定然会拿他的首级来彰军法之威!

远在洛阳、鞭长莫及的天子曹叡也救不了他!

但若是骑卒斥候伤损很少,他就有理由可以摆脱罪责了~

只要声称他是带着斥候在外警戒,恰好发现王凌派遣出去的兵马被贼吴袭击,所以便顺势试图救援了下,哪料到,一个不小心就将孙布的首级给带回来了.......

反正,一切都是他履行日常巡视、刺探军情职责时的巧合。

而不是他擅自行动。

当然了,他并不指望这种破绽百出的说法,能骗得过满宠以及其他人。

但他也没必要骗过啊~

只要他能自圆其说,满宠就算能猜到其中的猫腻,那又能如何呢?

军法严苛亦严谨。

在没有确凿的罪证之下,满宠总不能以“莫须有”拿他行军法了吧~

心中笃定主意后,夏侯惠先是召集了两百骑卒,先是将满宠认为孙布乃诈降但王凌仍要要去迎接孙布之事说了,然后才声称他想从中谋得战功,让骑卒们自择是否要随他同去。

这個自择就是走个流程。

经过上次之事,所有骑卒斥候都甘愿为他死力了,那还会有不影从者。

故而,得到众人的慨然应诺后,他便让蒋班带着百余骑卒先遁入阜陵一带打探贼吴的动静,以及时刻监视着孙布何时到来,自己则是带着陈定等五十骑演练过冲阵的骑卒守在寿春,坐等王凌遣兵出城。

是的,孙布将会从阜陵那边的山脉豁口前来寿春。

这也是王凌愿意相信孙布归降的缘由之一。

远离江河、在陆上作战,魏国是有足够的自信击败吴兵的。

而且,王凌出于谨慎的心理,还特地将迎接孙布的时间拖到了江河水位下降、江东水师难以策应的冬十月。如此,贼吴孙权哪怕是以孙布来诈降,但受限于兵马来袭的时间与距离,也不会有夺合肥逼寿春的可能。

只不过,再怎么谨慎,在有心算无心之下,王凌终究是要迎来仕途污点的。

因为就在他与孙布频繁书信往来、商讨入魏细节的时候,孙权就已然亲自引大军赶到横江浦了!且还遣原先驻守横江浦的丁奉,也引本部进发到阜陵戒备了!

实事求是而言,孙权此番遣人诈降的做法是可圈可点的。

其一,乃是时机很好。

在魏国雍凉战事败北的情况下,洛阳中军在仓促之间难以支援淮南战场。

而他以诈降之计,诱魏军出城来迎接,然后顺势伏击掩杀、驱溃兵至寿春城下,哪怕不能趁机夺了城门,但也能挫魏军兵将的士气,自然就让接下来围城打援的战事更顺利了。

另一,则是深谙逆反心理。

不管是魏国还是江东,固有的印象中,是以水时称雄的江东不善于陆战,在陆上很难与魏军争锋。故而,他此番让孙布声称从阜陵奔入魏,自然也能极大打消了王凌的怀疑,让诈降之计能得逞。

且他此番亲自引大军来横江浦等候,也是分割魏军戍守各点的妙手。

乃是打算以山越与丹阳精兵为主的步卒,随在孙布之后,待孙布伏击得手后便长驱至寿春城下落营,切断魏国寿春与合肥城的联系;然后再让精锐水师走濡须水进入巢湖,上岸将合肥城围住,赶在魏国洛阳中军前来救援之前将之攻破。

对,在孙权与江东各将率看来,如若一切顺遂的话,他们是有极大机率将合肥城攻破的。

因为出其不意与敌我士气逆转的缘由。

作为魏国御吴的前哨,合肥城的常驻兵卒一直都是三千之数。

但每每江东兴兵来犯之前,经细作打探得悉消息的魏国都会复遣两三千兵卒进入合肥城固守,让城池被困之时不会出现兵力不足的情况。

如今,孙权一改往常从陆路进军,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截断了寿春与合肥的联系,援兵自然就无法进入合肥城了。

而敌我士气逆转,则是孙权还打算,待孙布伏击王凌遣来迎接的兵马得手后,搜刮战场,将魏军的旌旗与俘虏送到合肥城下,声称魏国寿春赶来救援合肥的兵马已然被他击溃了,合肥不会再援兵了。在如此攻心之下,合肥城内的魏军兵将,自然就士气低迷、抵抗无力了。

可以说,江东这一次兴兵,颇谙兵法精髓。

然而,可惜了。

奈何魏国镇守淮南之人乃是满宠。

自赤壁之战后便留在御吴前线的满宠,经验太丰富了,也对江东太了解了,一眼就识破了江东此番的诈败之计。

也让孙权臆想中的染指淮南鸿图,成为了一场空。

当孙布遣人来禀,声称王凌仅仅是遣一支约莫七百人的郡兵来迎接的时候,刚刚从横江浦移兵至阜陵的孙权,当即便感慨天不遂人愿。

七百人,且还郡兵!

哪怕孙布将之尽数杀了,对魏国也没有什么影响,对战事更没有半分裨益!

因为在魏国驻守在寿春的常备精锐犹存的情况下,他也不敢撇开精锐水师离水数百里北上至寿春啊!

寿春城可是有骑兵的。

一旦被魏国以步卒正面牵制、以骑兵绕后断归路,那么,犯了孤军深入大忌的他可就等不到水师来救援了。

唉,罢了。

今谋不成,便暂且归去复待时机吧。

以为自己将大军带来大江北岸被王凌惊觉、

是故彼才遣区区七百郡兵来迎的孙权,见事不可为后,便淡了破合肥威寿春的心中炽热,直接引着各部兵马归去建业了。就连丁奉都被他以无需劳顿士卒为由,遣回横江浦继续驻守了。

是啊,丁奉也没必要继续留在阜陵了。

负责诈降的孙布引着两千精锐士卒,且是以有心算无心,想将魏国区区七百郡兵击败击溃,易如反掌。

而且,不过是伏击一支郡兵罢了。

又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功绩,孙布都将两千精锐士卒而去了,还要让勇冠三军的丁奉督兵在后接应,若是传出去了,说不定还被魏国嗤笑呢!

都胜券在握了,没必要大费周章徒增茶余饭后的笑柄不是?

孙权如此思绪与做法,让夏侯惠万分感激,不断的在心中庆幸,觉得自己选择前来淮南战场十分明智!

他早就悄然蹑足在后,随着王凌派遣出来的兵马出城了。

也得悉了刺探阜陵一带情况的蒋班,传回来贼吴大军在阜陵蛰伏的消息。

那时,他都以为此番是无法火中取栗了。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不可能明知贼吴大军在侧,还要固执的去送死。

但孰能料到,就在他准备要放弃、引兵归去的时候,孙权竟是引兵回去了!

待蒋班复遣斥候复归来禀报最新军情时,夏侯惠先是满目的不可置信,旋即则是喜不自胜,拊掌连声感慨天助我也。

也连忙引着陈定等骑卒绕道,先行赶到孙布与魏国郡兵的会合处——以斥候骑卒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不难从孙布与魏国郡兵行军速度中推算出双方相遇的地点。

只不过,待他与蒋班会合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一路监视着孙布的蒋班,估摸出了吴兵约莫有两千之数,且从行军阵列森严中推断出,这些士卒皆是江东精锐!

而他们只有两百骑卒,想火中取栗取了孙布的首级,困难程度不是一般的大。

身为将率,都是有亲卫部曲的。

更莫说江东的军制乃是部曲私有制,将主父死子继,所督领的兵卒犹如私兵。故而,这些士卒若是看见孙布被袭击之时,定会奋发勇烈誓死护卫的。

“将军,若不我等趁着贼将孙布尚未赶到,前去告知那郡兵将率吴兵乃诈降,让其转道归去吧?”

在禀报了吴兵状况后,蒋班还如此谏言着。

他也觉得斩杀孙布之事难为了,所以建议夏侯惠放弃,转为救援友军。

“那郡兵将率被王使君所遣,职责在身,不会听信我等之言。”

摇了摇头,夏侯惠回绝了蒋班的提议。

引众骑卒藏在湿地芦苇荡之中的他,左眼眼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蚊子咬了一口,肿起好大一个包,也将左眼皮给扯耷了下去犹如三角眼一样,看起来十分滑稽。

但他接下来的话语一点都不滑稽。

而是豪气万千、气吞山河。

曰:“我等此番乃黄雀在后,占尽先机,纵使彼贼吴皆精锐,又有何畏之!再者,我魏国以骑称雄,我等亦皆精锐也!今以两百骑对阵贼吴两千步卒,犹可谓之,优势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