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断二人叙话的人,乃是曹纂从洛阳带来的那名士人友朋。

青州东莱人,姓王名乔字子松。

颇有才学,并非是世家豪右出身,年纪已然过而立之年了但仍没有出仕。

数年前因为从兄被朝廷征辟,他便也随着来京师洛阳游学,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曹纂。令人奇怪的是这两个秉性不同的人,不知为何竟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数年下来已然是交情莫逆、可推心置腹了。

此番他随着曹纂前来寿春,以天子曹叡许给曹纂安丰太守之事来推断,不难猜出日后王乔就是帮佐曹纂处理政务之人了。

夏侯惠对此也心知肚明。

故而,先前曹纂私下问他,可否在新军中给王乔安排个职务历练的时候,他便将督管粮秣辎重以及调动民事纠纷等诸事扔给了王乔。

之所以这么信赖,倒不是夏侯惠为了弥补日常剥削曹纂的愧疚。

而是他对王乔感官不错,且两人还能攀上点关系。

在曹纂给夏侯惠引见王乔的时候,还顺势说了王乔从兄乃中书侍郎王基,以及特地提及王基与夏侯和以文会友、交情不错之事。缘由是京师洛阳谁都知道,王基与夏侯惠未来外舅王肃针锋相对、早就撕破脸皮之事了。

因而曹纂也担心,夏侯惠会恨乌及屋不待见王乔。

不过,曹纂这是白操心了。

对于夏侯惠而言,王基王肃撕破脸皮与他何干呢?

本来经义就并非他所长,且学术之争也是见仁见智的啊,他何必要参合其中呢?

“子松行色匆匆,是出了什么事吗?”

回头而顾的曹纂见王乔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跑上山来,便关切的问了句。

而夏侯惠也有些惊讶。

因为他看见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王乔此时脸上尽是怒容。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令他连士人的涵养都不维持了?

莫非,征发农闲劳力之事有波折?

夏侯惠暗中忖度着。

嗯,如今他打算修筑防御壁坞了,便让王乔来着手征发士家与屯田客家小徭役等琐碎之事。

“有一鄙夫欺我太甚!”

疾行到跟前的王乔,喘着粗气回道,旋即又对夏侯惠行了一礼,“修筑壁坞之事,还请将军让焦军正协助于我,以惩桀骜犯上之徒。”

呃~

原来是被底下人忤逆了。

闻言,心中大致了然的夏侯惠拍了拍山石,“子松不必动怒,来,且坐。”

呼......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王乔,深深舒了一口气缓解情绪。

依言坐下之际,还含笑颔首致歉,“天气炎热,亦令在下心浮气躁,让将军见笑了。”

“呵呵,无碍。”

轻笑一声,夏侯惠摆了摆手,又从曹纂手中取了一枚青梅递过去,“子松且说说事情的缘由。”

“唯。谢将军。”

道了声谢,王乔接过青梅,叙说起事情始末来。

原来,在他得了夏侯惠的吩咐后,便让焦彝麾下的郡兵挨家挨户核对劳力以及分工,并将早就开采出来的山石材木以及工具等物资转来夏侯惠预选的地方堆放。

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名新军士卒便跑过来旁观。

一开始,他还颇为诧异。

明明夏侯惠都让所有士卒暂且归家休沐了,怎么还有人在军营内闲逛?

不过,他也没有在意,更没有出声询问。

因为他发现这名士卒年纪颇大了,应是差不多不惑之年了,说不定都没有家小了呢?

士家生子不举、生人妇等事情他都是略有耳闻的。

也没有驱赶,任凭那士卒旁观着。

但没想到的是,那士卒默默的看了一阵,便出声问王乔是不是要在这里修筑壁坞。

对此,王乔不作理会。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

身为士卒,本职就是听令从事,是否修筑壁坞这种事他问了作甚?

尤其是那士卒还很无礼。

询问他人之时,竟不知道行礼作笑颜放低姿态,竟是没名没姓的直接就发问,犹如王乔乃是他的麾下一样!

而那士卒见王乔没有作答,竟又反复问了几次。

惹得王乔心中怒气,径直以“此非尔等可问之”为理由呵斥,并挥手示意他赶紧走开,莫留在这里打扰。

然而,那士卒接下来的做法就让王乔火冒三丈了。

他没有依言离去不说,反而在沉默了片刻后,便直接声称在这里修筑壁坞不妥,然后也不管王乔愿不愿意听,便径自口若悬河的将为什么不妥的理由说出来。

哪怕在他絮絮叨叨的期间王乔都怒目以视、大声呵斥了,他犹不住嘴罢休。

将近仲夏五月的午后天气,本就令人燥热难耐,且王乔此时还恰好是诸事繁琐的时候,哪里受得了一只人形苍蝇在耳边不停的嗡嗡乱叫?

不过,养气功夫还行的他,此时还是能控制住情绪的。

直接以“此乃夏侯将军之意,非尔一士卒可置喙,不然必依妄言之军规杖责”的话语,让那士卒知晓轻重、尽早识趣滚开。

却是不料

,那士卒见他搭腔了,竟还变本加厉了。

不但没有离去,反而更加卖力的声称壁坞万万不可择址于此,还不知天高地厚的问王乔如今夏侯惠在何处,他要打算前去请见、详言壁坞修筑的见解。

这下可是彻底将王乔给激怒了。

一個小卒而已,明知这是将军的决策竟还敢置喙?

而且还胆大妄为的打听将军的行踪?

真当军规是儿戏吗?!

只不过,王乔愤怒归愤怒,却也没有出声唤来搬运物资的郡兵将其拿下。

因为他没有这个权利。

他是曹纂的友朋兼幕僚,在新军中并没有正式官职在身。

且夏侯惠应曹纂所请让他署理事务,也只是让他历练而已,可没有给予他自主惩罚士卒的职权。

故而,便有了他跑来矮丘,请夏侯惠让焦彝协助之事。

“新军之中,竟有如此狂妄之徒?!”

听罢的曹纂也面有怒意,当即豁然起身,大声说道,“子松且宽心,我定让此人知晓军规并非儿戏,之.....”只是他话语还没有说完,便又停顿了下,然后语气很是不解的问道,“稚权.....似是早知此人?”

因为此时的夏侯惠似笑非笑,似是早有预料的样子。

“嗯,如不出意外的话,此人应是应募的屯田客邓艾邓士載。”

轻轻颔首,夏侯惠缓声而应。

屯田客邓艾邓士載....

乃何人也?

闻言,曹纂与王乔面面相觑,皆不知所然。

心思活络的王乔,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拱手轻声发问道,“将军,此邓士載乃将军故旧乎?”

“嘿,非也。”

轻笑摇了摇头,夏侯惠也站了起来,“先前春耕罢了,民屯应募士卒入营时,我便大致翻看了一遍名籍。此邓士載因为年纪颇大,且其名籍后有备注,言他乃曾被举为典农都尉学士、对屯田事务以及修筑防御工事等颇有心得,故而我便记了他名字。而今子松言有一士卒对修筑壁坞择址置喙,我便觉得应该是他了。”

解释了一番,夏侯惠微顿了下,便又冲着王乔发问,“对了,子松方才没有问他姓名吗?”

“啊~”

闻问,王乔愣了下。

随后便面露赧然,讪讪而道,“回将军,方才我愤怒难当,以致忘了问他名字了。”

“呵呵~”

夏侯惠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又抬头看了下天色,便招呼他们下山,“暮色将近,我等归去军营会一会这位,声称壁坞择址不妥的邓士載罢。”

“好。”

“唯。”

各自应了声的曹纂与王乔,随上的时候还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不愚笨。

从夏侯惠的神态与言辞中,就能知道彼对这个邓艾颇为赏识。

且在如今的世道,能有表字的人可不是鄙夫。

只是他们想不通,如若说邓艾是落魄寒门,那又为何约莫不惑之年了,竟还是个应募从戎的屯田小卒呢?而且明明夏侯惠声称彼并非故旧,却又有似是十分了解彼为人的神态呢?

甚奇哉!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们也颇为期待夏侯惠与邓艾会面的时候了。

哪怕是方才还十分愤慨的王乔,此时都不再羞恼了。

毕竟军中最是枯燥啊~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夏侯惠此时心中也颇为期待。

是啊,他等这一刻好久了!

当时在名籍上甫一看到邓艾的时候,他都有点不敢置信,以为是同名同姓了。

待细细对完表字、籍贯以及过往履历等后,他方感叹世事犹如白云苍狗。

在他尘封的记忆中,当然也记得邓艾。

先前没有去寻他,不过是官职低微尚没有擢拔他人的能力而已。

且以他的职责也没有适当的理由,跑去豫州各个屯田点搜寻以及向典农校尉讨要一个屯田客啊!

不过,既然邓艾阴错阳差的应募从戎,成为了他麾下的士卒,他反而不那么汲汲了。

理由是他也记得邓艾的性格很不好。

如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都官居太尉了,在被人诬告谋反之时竟无有一人为他说项!哪怕后来事实都证明了他没有谋反之意,却还要等到蜀国故臣上疏才迎来平反。

也真是可悲啊~

所以,夏侯惠觉得还是先观察一阵,待看清邓艾性格缺陷了再作打算。

挑选心腹、擢拔人才,都是要对症下药才能令人死力的。

反正,邓艾也跑不了。

反正以邓艾汲汲营营求出人头地的性格,终会有一天自己冒出来。

...........................

夜色如漆,繁星点点。

在弦月与繁星微弱的光线下,山石大树在四周投下了高低错落的影子。不知藏在寿山何处的夜鸟,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唤着,令夜色愈发寂静。寿山北侧诺大的新军军营因为士卒们都归家了的关系,只寥寥燃起了十数个火堆,倍显森寂。

而在左侧一排士卒宿夜的军帐外,有一处火堆正燃得正旺。

很小,很孤独

,但却倔强的撕开了夜幕的封锁。

那是邓艾点燃的火堆。

他是新军之中唯一没有在休沐时期归家的士卒。

在暮色才刚刚降临、目力仍可将百米外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他就燃起火堆了。

且一直在火堆侧持续添柴火。

不顾时值仲夏、暑气难耐,不管被火堆持续袭来的热气烘得大汗淋漓,他都不舍得离开半步,唯恐火堆熄灭了,将他的冀望给埋葬在无尽的黑夜中。

是啊,这个火堆犹如他的冀望。

如果夏侯惠派遣扈从来寻他,这个火堆就是指引的灯塔。

对,他就是在等着夏侯惠。

下午时分,他不停的对王乔聒噪,哪怕王乔都怒目以对了都不放弃,就是为了引来夏侯惠的传唤。

为了博得出人头地的一线机会。

当初,在豫州时应募从戎,妻家与个别好心的邻里都劝他不要来。

理由是他年纪太大了,且又有口吃,还不懂得察言观色、曲意逢迎,从戎了也很难博出个前程。

相反,可能初次临阵就以尸骨去填沟壑了。

他没有听从。

来到淮南以后,扬州刺史王凌遣来安民的小吏,以他曾被举为典农都尉学士以及先前在豫州屯田多年,便打算推举他成为郡里的斗食吏。

职责是劝农桑,负责的对象是与他一并被安置在淮水北岸的千户黎庶。

但他还是拒绝了。

当这样的斗食小吏,一辈子都不会迎来出头之日的。

再后来,他安顿好妻儿忙完春耕,来到淮水南岸军营中成为士卒,见到将主与副职的时候,他就很庆幸自己孤注一掷应募来淮南。

将主,乃故征西将军夏侯渊的第六子、天子特宠加给事中官职的夏侯惠!

副职则是故大司马曹休次子,曹纂!

仅是从此二人的身份,就可以知道天子曹叡对新军的重视程度,而如果他能获得其中一人的赏识,日后名闻天子之耳、身登庙堂之高并非妄想!

毕竟,不管是夏侯惠还是曹纂都很年轻。

皆未到而立之年就被天子器异有加、外放军中历练了,依着曹魏以宗室与谯沛元勋掌兵权镇边的惯例,他们日后成就肯定不低;得到他们赏识与擢拔的人、在他们初掌兵权便选择依附的人,未来成就也不会低!

这是邓艾洞见的机遇。

也是他如今唯一可触摸得到的进身之阶。

当然了,在两千士卒中,他想被夏侯惠或者曹纂瞩目实属太难了。

他又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力,胸中的韬略在日常演武中也无法显露出来,想迎来瞩目,唯有等待可以展现自己才能的时机。

这便是他没有归去与妻儿相聚的缘由。

他已然蹉跎太多岁月了,如今三日休沐之期都不舍得浪费。

这也是他今日故意激怒王乔的缘由。

为了一个可能,他不惜迎来依军规被杖责的后果。

而且,他成功了!

就在他焦灼等待的时候,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一个撕开夜幕的火把也正缓缓而至,持火把之人未至而声先至,“敢问,当前乃邓士載乎?”

“正是在下。”

早就起身恭候的邓艾,朗声而应。

因为来人他认得,乃是新军将主夏侯惠的扈从苟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