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麾下三个千人督都要调走,且连刚招募了才半年的幕僚都不放过,这种情况落在任何一个将率身上,都难免生出自疑之心,觉得自己被天子猜忌了。

但很显然,夏侯惠不在此列中。

缘由不用说。

他能感受到天子曹叡对自己的器异与爱护,绝不会有猜忌之心。

至少现在是没有的。

此外,他也很清楚天子曹叡的性格。

知道曹叡必然会安抚与补偿他,且还是倍予之。

当然了,前来淮南数年经营的心血、好不容易才拉起来的小班底,一朝就被归零了,夏侯惠心中还是有些惋惜的。

然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真正可以建立班底,那得是被赐予开府的权柄、有了自己征辟僚属之权的时候,才能名正言顺。次一级的追求,也得是诸如可自置属吏的太守、州牧之流才行。

他如今不过是实际权柄很小的中坚将军、士家新军的督将而已,差得太远了。

没必要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只不过,他虽然不自疑,但天子曹叡却是担心他多心。

毕竟臣子才刚刚破贼立战功归来呢,他马上就想着将臣子的麾下都给拆分了,不管怎么说都有点不地道。

“稚权,夜色正好,随朕走走罢。”

故而,在问罢了夏侯惠麾下各人的情况后,天子曹叡起身走出御帐,且还挥手让侍从不要跟来,做足了要来一场君臣推心置腹的姿态。

“唯。”

应了声,心知肚明的夏侯惠连忙起身,亦步亦趋在后。

寿山不算巍峨。

且这几年被夏侯惠带着士家频频光顾,不仅早就没有了猛兽野豕等,就连寻常的兔子都难寻踪迹了。倒是还藏着不少小型夜行鸟兽,偶尔被驻军火光与战马嘶鸣惊扰而叫唤几声,声音还挺渗人的。再加上早年袁术的祸害,淮南人相食、骸骨积委,在半山腰上俯瞰淮水南岸,当真是鬼火盈野、阴森恐怖。

连自己都不记得背了多少条人命的夏侯惠,自然是不畏惧的。

但有宿卫虎士手持火把层层护卫的天子曹叡,大致走出营地约莫二三十步后,便觉得群星璀璨的夜色一点都不美了。

索性,止步眺望着士家壁坞的方向,看着值夜警戒的依稀火光,悠悠而道,“士家变革,虽然成果可喜,然而士家制乃武帝之政,关乎社稷安稳,不可一蹴而就。今岁贼吴有犯徐州,朕意将增募士家戍守。徐州士庶多动荡......嗯,前因后果稚权应是知晓的,故朕不以稚权往赴徐州,是为不欲见稚权遭来庙堂诘难也。”

“陛下爱护之心,臣惠铭感五内、杀身难报。”

同样止步的夏侯惠,满脸诚挚的躬身作谢。

但心里却是闪过一声叹息——若是知道江东今岁大举犯徐州且还杀死了将军高迁,他先前就不自请离开淮南了~

毕竟,若是自己能去徐州该多好!

依着孙权对自己的恨意,只要知道了自己在徐州,那不得前赴后继的来送战功?

自己不求能如满宠那般刷個九千多户的食邑,增两千户也满足了啊!

且自古青徐并称。

天子曹叡早年让田豫在青州造海船训练水师,日后若是伐辽东公孙的时候,在徐州的自己上表请求随征,也是有机会的啊~

唉,可惜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呵呵,不至于。”

轻笑一声,曹叡摆了摆手,又叮嘱了声,“闲谈耳。稚权不必拘束。”

“唯。”

“先前稚权作书,声称暂不归京师,朕不弗你意。而稚权所请前往幽州任职.......今蜀吴来犯频繁,未到伐辽东之时,朕亦不欲稚权前往苦寒之地蹉跎年华也。尔今,将稚权改任何处.....”

说到这里,天子曹叡陷入了沉默。

他今日才有了将夏侯惠调离淮南的心思,所以也是真没有想好,要将其调任去何处。

毕竟淮南不能留,也意味着荆襄不能去。

去幽州太早,归洛阳也否了,至于雍凉,早年夏侯惠就以仲兄夏侯霸在关中任职,不想过去与之争功了。

一时之间,曹叡竟发现偌大个魏国,还真就没有适合让夏侯惠赴职之处了。

总不能扔去凉州或者玉门关之外的西域吧!

“嗯,朕归京后再作决策。”

少时,曹叡才侧头看着夏侯惠笑道,“总之,朕知稚权报国之志,亦知稚权想历练多方、以期他日可为督率之心,必不负之。”

这也让夏侯惠心中感动无比。

有一说一,此些年天子曹叡对他是真的很好。

好到放在任何一个臣子身上,都是值得臣子杀身以报的恩宠。

故而,他也后退一步躬身作揖,“若不,陛下将臣惠调职归洛阳罢。只是如前言,臣惠不敢居重如中护军之职。非不知陛下恩宠之心,属实臣惠德薄无威不敢居位,还请陛下不罪。”

你想归去洛阳了?

闻言,曹叡有些讶然,也不由喜上眉梢。

既然夏侯惠都甘愿归去洛阳了,也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因为麾下个人被

调走而自疑了。

如此,曹叡自是心中欣欣的。

但伸手扶起夏侯惠后,他也没有当即表态,“都说了,闲谈耳,不必拘束。嗯,此事待朕归京后,再定夺罢。”

“唯。”

夏侯惠应声,不复躬身,“臣惠伏惟陛下圣断。”

“嗯,再走走罢。”

曹叡抬头看了看漫天璀璨的星辰,倏然觉得远处兀自飞舞的鬼火好似萤火般寻常,便又继续往山道漫步,且还将话题揭过了,“作《济河论》之千人督邓艾,才学侍中陈卿亦不吝赞之,竟屈才屯田小吏十数年而无人知。幸得稚权将之拔于行伍,不使俊才遗于野,遂有良策裨益社稷,由此可见,稚权有知人之能也。”

呃,必然的。

别得不敢说,单以识人论,天下无人能出我之右........

夏侯惠心中暗笑,也陡然想起个事情来,便连忙谦逊了几句后才轻声说道,“陛下,天下不乏英才也,只是大多无有施展才学之机遇。如若邓士载名不得显、才不得施者,天下不知有几多也。”

言罢,不等曹叡作言,他又在脸上堆起笑容,以戏谑的口吻发问道,“既然陛下谓臣惠知人,不若臣惠再举一人,供陛下驱使如何?”

“哦,当真?”

顿时,天子曹叡眼光一亮,也不由笑颜道,“稚权速速道来。若果真贤良,朕在京师为稚权起高第嘉勉之!”

“唯。”

夏侯惠笑容可掬,“此人陛下也识得,乃桑梓故旧,丁谧丁彦靖也。”

却是不料,原本作笑颜的曹叡甫一听罢,当即敛容,不假思索便直接出声回绝,“啧,稚权所举,不妥。”

因为他倏然觉得,夏侯惠属实是真一点都不谙庙堂之事了。

不过,他也没有生出厌烦之心。

而是想了想,便按捺心思耐心解释道,“非止于丁谧一人被禁锢,朕亦不能独赦丁谧一人。稚权明了与否?”

我当然明了啊!

闻言,夏侯惠微微一怔,连忙解释道,“陛下误解臣惠之意矣。臣惠所求者,非是请陛下赦丁谧之禁锢,而乃请陛下首肯,臣惠欲以丁谧为幕僚之意。”

让他给你当幕僚,这有什么好请示的?

夏侯玄、诸葛诞等人不也常出入曹爽府邸,朕不也时常召何晏同饮宴?

夏侯惠的解释,让曹叡不由轻挑眉。

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素来聪颖的他,陡然明白夏侯惠之意了——夏侯惠是想将丁谧带着身边,待日后丁谧有了改过自新的迹象了,而夏侯惠也立下很大的功绩了,便将功劳分润给丁谧,以此来让他解除对丁谧的仕途禁锢。

“嗯.....稚权之意,朕知矣。”

做了一记鼻音,曹叡轻轻颔首,耷眼将手放在下巴上轻捻沉吟。

待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将视线落在夏侯惠身上流连了许久才出声问,“只是,稚权,值得吗?”

“回陛下,值得不值得,臣惠不曾有过思虑。”

先行了一礼,夏侯惠抬起头,神情十分诚恳的说道,“臣惠只是知道,母族丁家今诸后辈子侄之中,以丁彦靖才学最优,亦是最有可能复门楣声誉者。”

“唉......”

天子曹叡一记长声叹息。

曹、夏侯与丁三家,有着割舍不断的关系。

如夏侯惠所言,他是因为丁谧出身母族,故而甘愿分润自身功劳让彼能复振门楣。但反过来一想,武帝曹操的生母也同样出身丁家,若他不允夏侯惠所请,难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只是,如若丁谧被解开仕途禁锢了,那同样因为浮华案而被禁锢的孙资、刘放、司马懿、卫臻等人之子呢?

以这些人的身份地位,同样是很容易给子侄辈分润功劳的。

他属实是不想开这个口子啊~

所以,叹息过后的他不置可否,只是默默的往营地归去。

夏侯惠仍旧亦步亦趋在后。

在这种事情上,他不能也不敢争辩。

不过,待曹叡将走到营门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倏然顿足,片刻后,便回首对夏侯惠露出一个笑容来,“随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