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若是想兴旺,除了兄弟齐心协力之外,还要各司其职、多元涉猎,力争在不同的领域中相互裨益。

夏侯家也不例外。

夏侯霸与夏侯惠在军中、志在维护将门声誉;夏侯威在地方任职、牧守教化添美声;夏侯和则是留在中枢、日后在庙堂之上为喉舌,这便是夏侯衡期待的结果。

当然了,如果不是因为曹爽的关系,让在学术上造诣很深的夏侯玄离心的话,那就意味着夏侯家集掌兵、牧民、学术、喉舌为一体,成为权势常青树便是指日可待的事。

唉,可惜了。

是故任职冗官、无甚职责的夏侯衡便将自己当作了居幕后之人;为诸弟扫除仕途障碍、护航家族兴盛的人。

这便是他听罢夏侯和转述后,让七弟休要再提此事之故。

因为他已经隐隐有了想法。

打算在夏侯惠日后迎来被天子曹叡左迁的时候,趁机给夏侯献、秦朗以及曹爽等人添点堵——既然他们都不思桑梓宗族情谊、朋党对付自家六弟了,那就不要怪他还以颜色了。

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

夏侯家此些年虽然落莫了些,但也不是任人随意欺负的!

为此,他在夏侯和离去后,还做了封书信给已然在邺城的夏侯霸,让这位没有什么心计的、动手比动脑更快的仲弟按捺住脾气、不要鲁莽。

嗯,夏侯霸现今是挺郁闷的,在得悉了夏侯惠出不日将引兵来魏郡邺城之后。

在关中蹉跎了近二十年的他,对建功立业汲汲营营,唯恐自身“冯唐易老”,一辈子碌碌无为。为此,他不吝拉下来颜面,让家中为他谋求改任个有机会沙场建功的职责。

幸运的是夏侯惠帮他了。

表请他为镇岳部临时主将,且募兵演武以待征伐。

那时候他还挺欢欣的,以为自己很快就有机会征战沙场、证明自己了。

不幸的是,他才赶来邺城上任,夏侯惠就被逐出京师洛阳了。

身为镇护将军的夏侯惠都惹恼天子了,作为麾下领营将主的他,还有机会外出征伐吗?

夏侯霸觉得不可能。

也不由对自家六弟愤懑了起来。

毕竟,他留在关中虽然也难有临阵之时,但终究是在御蜀前线,日后若是庙堂将大举伐蜀,他必然也会参与其中啊~

今来了邺城驻守、身居后方,岂不是连这点期盼都没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霸已然想好了如何以仲兄的身份教训即将到来的、胆敢忤逆天子的自家六弟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夏侯衡的书信到了邺城。

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声称如若夏侯霸不想搬出安宁亭侯府的话,那就不要对夏侯惠动手动口的。

也让夏侯霸觉得很憋屈。

被六弟坑了不说,还要迎来兄长的威胁,这叫什么事啊!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故而,就在将近五月下旬时,当夏侯惠引着镇护三营兵马来到邺城时,夏侯霸直接摆着张臭脸,公事公办的迎入营地便寻故离去了。

对近十年没见的六弟,连多看一眼都不屑的。

而他的作态,就连随在夏侯惠身侧的陈骞与傅嘏都觉得尴尬,径直揽过安顿士卒的琐事,好让夏侯惠分身去处理家事。

但夏侯惠不急。

他先是招来了为镇护部划分驻地、提前准备军营的都尉李桢,让其带着自己巡视一番军营以及说些粮秣辎重供给之事。

李桢是已故破虏将军李典之子。

因为乘氏县李氏是大豪右,早年宗族与部曲徒附合计多达三千余户。哪怕历经了黄巾之乱与群雄割据,至李典掌宗族时,犹有一万三千多口。

故而,他在曹操称公封王后,便请求将宗族与徒附皆迁徙来邺城落籍编户,以交出部曲徒附向曹操表忠,也令后人一直备受厚待。

如曹丕即位后,还特地给其子李桢增了封邑、授予都尉之职驻守老巢邺城。

算是将之当作类如谯沛故旧那般的腹心了。

也正是这层缘由,李桢对安顿镇护部诸多琐事很上心。

乃是将军营划在漳水北畔、隔水对望邺城,既避免城内的熙攘喧嚣扰了兵将之心,又不耽搁辎重等物的转运。

军营外围很空旷、视野一目了然,营墙矮垣木栏等都竖起来了;但因为时间的关系,四面的瞭望箭楼以及围合营地的壕沟等防御工事还没有来得及修缮;但军营内的邸阁已然转运来了足够镇护部兵将食用两个月的粮秣,就连柴薪都提前备下了不少。

走了一圈巡视下来,夏侯惠赞不绝口。

也觉得像李桢这种善于规划统筹的后勤人才,留守在邺城属实太可惜了。

但他也不敢交浅言深,贸然的问其有无随军征伐之意。

只是很是诚恳的谢过,不吝赞赏其才能。

也让李桢连连谦言之时,还问夏侯惠是否需要他帮忙问一下魏郡太守,征发徭役让士家与黎庶过来挖壕沟、伐木备用等事。

在夏侯惠以“不想多扰民”的理由回绝后,他在作别离去前还很贴心的声称,让夏侯惠日后有什么需求,都可以遣人来邺城寻他

“先前军中将彼先君号为‘长者",今见李都尉,可谓咸有父风也。”

一路陪伴巡视的丁谧,看着李桢离去的背影感慨作声,且低声对夏侯惠建议道,“稚权,此等良才难得,他日伐辽东,若表请他督粮秣与辎重,必可事半功倍。且自先帝定都洛阳后,邺都地位不复旧日,李都尉未必没有改任他地之心。若稚权举他名于天子耳,不管事成与否,皆是善缘。”

嗯,丁谧也知道了伐辽东之事。

因为一开始,他是不想随夏侯惠来邺城的。

以自己前来邺城也无事为由,想着继续留在京师与他人交游,如此对夏侯惠的帮助更大。

故而,夏侯惠也透露了自己与天子曹叡的私下计议。

让丁谧二话不说便随来了。

不管是幕僚的身份,还是为了解开仕途禁锢积累功勋,他都不能错过伐辽的战事。

“嗯”

深以为然的夏侯惠,略略沉吟便说道,“如此,彦靖代我修表言我部至邺时,以树军营琐碎皆妥当为由,加几句对李都尉的赞誉罢。”

“好。”

丁谧应了声,不复再言。

此时二人驻足在漳水的浮桥处,眺望西侧。

那边是武帝曹操时期画地设典农中郎将的屯田处,驻地乃武城,与平阳城一左一右作为邺城的屏障。

如今,兵力为数五千的护岳营,就是驻扎在武城内。

其中两千戎兵,乃是从戍守邺城与武城的驻军选拔而出;另外三千士家新军则是分别从魏郡、阳平郡以及广平郡招募而来。方才夏侯霸露了个脸就离去,理由就是声称护岳营刚建制不久,若自己不在军营内,恐那些来源很杂的兵卒会滋事。

“走吧,彦靖。”

默默眺望了武城片刻,夏侯惠招呼道,“军中兵卒应安顿妥当了,我等归去看看。”

丁谧没有动弹,而是建议道,“稚权,若不,我去武城寻仲权说说?”

“不了,没什么好说的。”

夏侯惠没有回头,脚步不停,“过几日护岳营便会移兵过来一并演武,彦靖若与他叙旧也不急于一时。再者,我仲兄虽性情耿直,但也不至于不明事理,无需理会他。”

叙旧?

无需理会?

丁谧略略迟疑,迈步跟上,试声问,“稚权之意,乃是听之任之?”

“嗯。”

轻轻颔首,夏侯惠回道,“彦靖有所不知,我仲兄最不善于掩藏情绪,有些事情不让他知晓,反而是对他与他人都好。”

呃,明白了。

丁谧也没有再作声,负手在后欣赏漳水畔的风景。

迤逦北上的漳水,被人们开凿出无数条灌溉的沟渠后,流速哪怕是在雨水丰沛的仲夏时节都很慢,但在修筑水梁(桥)的地方,流水因为有了阻碍后就变得快了起来。

想来,稚权不打算予仲权解释的缘由,也是如此罢。

岁月奔流不息。

不知觉中,已然是盛夏六月末。

拔营来到邺城的镇护部兵将们,终日被圈在兵营里演武、较技,他们早就适应了被边缘化的岁月静好,也安之若素的期盼着轮休之期的到来。就连情绪最为不满的夏侯霸,都无力私下腹诽自家六弟鲁莽忤逆天子之事了。

夏侯惠在此期间也没有做什么。

无非是保持着与兵卒们同食、同演武,以身作则遵守着军纪,将每个月的俸禄都换作酒肉与士卒们分食,以及在处理士卒摩擦或争执是公允断事而已。

这让陈骞、傅嘏等人宽心了不少。

因为天子曹叡最近已然遣过三次使者来邺城,视看镇护部的士卒演武状况了。

也就意味着天子的气消了。

只要夏侯惠没有再节外生枝的话,差不多就迎来将他们调回去的诏令了罢。

洛阳中军嘛,没有长久呆在外面的道理。

只不过,他们的期盼很快就落空了。

因为吃一堑没有长一智的夏侯惠,打算再度上表劝谏天子,且言辞比上次更激烈!

起因,是天子曹叡近来大选美女填塞后宫,仅是习伎歌者便有千数,纵情恣欲;且在灵芝池玩腻了之后,又在芳林园内开凿陂池,楫棹越歌、游宴在内,甄选女子知书者列为“女尚书”奏事,荒废朝政等。

夏侯惠得悉后,便以纣王的“酒池肉林”、前朝汉灵帝的“西园(衣果)游之馆”为例子,劝谏曹叡当收敛性情,莫要被史书指摘为荒淫帝王之列。

不用说,这种上疏只要到了庙堂之上,曹叡定是要爆发雷霆之怒的。

不管夏侯惠的劝谏是否出于忠心。

为此,在夏侯惠修表的时候,时常留在大帐内的傅嘏见了,当即便苦口婆心好一番劝说不可;见夏侯惠无动于衷后,还拉来了陈骞、丁谧以及夏侯霸等人一并劝说。

所以,他们也见识到了夏侯惠执拗的一面。

上疏是必须要上的,这点不可能改。

但看在他们一番好意的份上,夏侯惠还是将纣王与汉灵帝的事迹给去了,尽可能让奏表的言辞委婉些。

对此,众人反应不一。

丁谧拊掌而赞。

“臣子有触威以抒忠、身首不恤之忱”之言,称赞着夏侯惠志在匡君的品行。

夏侯霸是横眉怒目。

不吝以仲兄的身份对夏侯惠呵斥,若不是路蕃等部曲在,说不定他就直接以棍棒教训了。

陈骞则是一记长声叹息,不再言语。

傅嘏就决绝得多了。

见夏侯惠心意不可改后,他也随着众人一并离去。

但私下又折回来寻夏侯惠,提出了另一个解决的方案——既然夏侯惠坚决要上疏,那就由他来代劳罢。

用他的话语来说,是他父辈也有功勋于魏室,天子曹叡不会杀了他。

且他年纪还小,天子曹叡动怒将他免官废为民了,日后也定有机会复起。但夏侯惠不一样,一旦镇护将军之职被免了,日后恐怕就不会进入中军的机会了。

“稚权,你我相交一场,就听我一次劝罢。”

说罢缘由的他,以表字称呼夏侯惠,示意着二人现今是友朋而非以上下级的身份对话,“以现今稚权官职与职责,只要不触怒陛下,日后定乃社稷砥柱也。我纵使被罢黜,稚权他日亦能表我复起。还望稚权以功业为重,莫要再意气用事了。”

这番话语,让夏侯惠动容不已。

不管怎么说,傅嘏不吝以仕途为代价代他署名上疏,就足以证明彼是以身委之、打算和他荣辱与共了。

“唉!兰石情谊,令我无以言表。”

故而,夏侯惠感慨了一句,然后以目视丁谧。待丁谧心领神会的带着部曲们出去后,他才给傅嘏附耳说了一句,“兰石,非我不知好歹,而是陛下在等着我上疏。”

傅嘏顿时愕然。

旋即,沉默的点了点头,拱手作辞转身自去。

十日后,夏侯惠上疏至庙堂。

天子曹叡闻表大怒,不顾公卿劝阻,以忤逆之罪将夏侯惠谪贬去辽西郡看守榆关;且是诏令甫至邺城、克日启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