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昌才迎来初雪的时候,辽西郡已然是入目皆银装素裹、平地积雪三尺,就连碣石山都变得白蒙蒙的,大部分轮廓都与天空融为一体。

这种天气并不适合外出。

但夏侯惠还是冒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带着简陋的行囊前往孤竹城外的兵营。

日后他就要住在兵营内了。

原由,是前往辽东徵公孙渊入朝的天使再度无功而返。

嗯,这是第三波天使了。

为了师出有名,天子曹叡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拢共遣了三波使者前往辽东,且还是直接从洛阳走大河入海,转为走海路至辽东。

征召之频繁、诏令之急切,让公孙渊无法再寻出理由来拖延,也彻底坐实了他弗尊天子命的不臣名义。不用说,无论魏国朝野还是辽东士庶都知道,庙堂将公孙渊定为逆臣的诏令即将布告天下、双方的战事即将爆发。

公孙渊对此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在第一波天使尚未赶到辽东之前,辽东的细作就从青州幽州积极备战的种种细节中,推断出庙堂将要用兵。

为此,他先前还上表试探过。

乃是声称附属国高句丽接受了孙权的册封、背叛了魏国,他请命亲自率兵前去讨之,为国宣威。

但魏国庙堂仅是不咸不淡的嘉勉了几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也让他坚定了猜测,开始积极备战了起来。

藏在辽东的魏国细作还传回来了消息说,似是他召集臣下群策群力时,还有了复与江东孙权修好的心思,期待着双方再次结盟、形成南北策应对抗魏国的格局。

当然了,这个消息有点不靠谱。

以先前他做出来的事情,孙权哪有那么容易冰释芥蒂的;就算孙权大度,但江东臣僚兵将也未必能咽下这口气啊~

倒是有一个消息是确定了。

他遣使者前去与高句丽弭兵且结盟了,以一并进讨东南方的韩濊为由约定互不相犯。

要知道,自公孙度以降,辽东攻伐高句丽与江东讨山越的性质是一样的,犹如吃饭睡觉那般属于日常之事。

现今公孙渊竟是主动弭兵,其目的不言而喻。

对于魏国而言,他与高句丽弭兵且积极备战是喜闻乐见的事。

一来,是此举意味着辽西太守傅容的“耗粮”战术已然有了实现的基础——与高句丽弭兵后,他必然会将更多兵力召集到襄平与辽遂驻扎,也就是加剧了粮秣的损耗。

另一,则是此举或会导致辽东内部有嫌隙。

在仲冬十一月的时候,夏侯惠抱着知彼知己的念头,前来孤竹城寻校尉王颀请教关乎辽东郡各部兵马状况。素来寡言少语的王颀倒也没有推辞,径直将收集的情报一一告知。其中,就提及了一支为之效力的高句丽兵马。

那是公孙康在位时收揽的。

在建安十四年(209年),公孙康大举兴兵攻高句丽,破其都城、焚烧邑落,高句丽王伊夷模之兄拔奇,因为身为长子而不得即位为王,便在那时候率自身所属的三万余人降附辽东,公孙康遂在玄菟郡画地安置,以为附属的新国,且从中甄选壮丁为卒,打着为拔奇复王位的名义攻伐高句丽以及招揽高句丽各邑落百姓。

虽说至今已然将近二十载了,但这部附庸的兵马仍保持着三千余人的规模。

现今公孙渊与高句丽议和,势必会导致这部兵马离心。

当然了,夏侯惠并没有派遣使者阴去离间或者邀为内应的心思。

毕竟其首领拔奇现今已然垂垂老矣,或许已然意志消沉,没了想夺回高句丽王位之心。

一来,是拔奇之子驳位居仍留在高句丽内,亡奔入辽东后所生的孩子还被公孙家族留在襄平城内定居,某种意义上算是没有合适的继承人了。

另一,则是如今其弟伊夷模已亡,因为无子而高句丽推举其弟延优为王,再后延优病故,其子位宫(本名优位居,因貌似其祖父宫而称之位宫)即位。高句丽的王位都几易其主了,故而当年的王位之争已然是昨日黄花,无人在意了。

如此,拔奇安于现状的可能性极大,自然也不在乎公孙渊的行举了。

最重要的是,从地缘结构就注定了,辽东四郡与高句丽的弭兵只是暂时,终究还要迎来战事的。

国土疆域在山脉之中的高句丽若想子民温饱得继,必然要染指有平原的玄菟与辽东二郡;而对于公孙渊来说,则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不将觊觎山脉西侧沃土的高句丽攻灭,辽东将永无宁日。

从汉顺帝时期至今,辽东与高句丽持续相互攻伐就证明了这点。

拔奇肯定也是心中有数。

或许公孙渊在与高句丽弭兵的时候,也以权宜之计为由安抚且补偿过他了罢。

而夏侯惠若是遣人过去阴说,说不定还被公孙渊给将计就计了呢!

是故,当时王颀提及高句丽附庸兵的时候,给出的建议也只是声称辽东各部兵将来源很杂,有内附的乌桓、鲜卑、高句丽以及韩濊仆从军等。是故与之临阵鏖战时,若能寻到机会,以精锐兵力对阵这些战意不高的从属杂兵,或许能以“田忌赛马”的方式奠定胜局。

侯惠现今就前来孤竹城外兵营,倒不是为了与王颀计议如何田忌赛马。

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好计议的。

未来战场如何谁也说不准,有个心理准备就行了。

他也不是为了伐辽东之事绸缪,想着早日与将士们熟悉,因为镇护部与幽州各部边军得到春三月才能全部在此地聚集呢!

他是因为碣石山前哨要撤掉了。

伐辽东战事将起,这个前哨也意义不再,且正值岁末寒冬无事,届时将要随征的白马义从也都已然轮休归去。继续留在那边,还要劳烦太守傅容遣人送来粮秣,还不如现今就过来孤竹城。

一路冒雪跋涉,将近日暮的时分抵达。

如今的孤竹城外的兵营内,仅有王颀引两三百兵卒在值守着。

不用说,他麾下的边军也都大规模轮休了。

但身为青州东莱人的他,却没有趁此机会也归去省亲,哪怕他的直属长官毌丘俭也很体贴的给了他两个月的休沐之期。

虽然仅谋面过一次,但夏侯惠大致能猜到他没有归去的缘由。

又或者说,他与其他幽州边军的将率如弓遵、刘茂等人一样,对决定自己未来仕途的伐辽东之战不敢有半点玩忽。

要知道,随着鲜卑边患不复,幽州边军现今被称为“无用之士”,若不是因为要伐辽东,王颀等将率麾下兵马或许早就被裁撤,然后被转为边塞关隘守将或者腹心之地的县尉,算是彻底告别军功封侯的壮志了!

自然,若是伐辽东战事失利,他们这些将率同样会被转任他职。

缘由无他。

庙堂以为他们不堪任事。

但若是伐辽东战事顺遂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将辽东攻下来后,庙堂肯定是要驻军的,也必然会将公孙度早年的行为视作“为王前驱”,继续兼并乌桓与鲜卑部落、攻伐高句丽与纳扶余国为附属之事,而他们这些幽州边军就是首选。

汉承秦制,魏承汉制。

军功封侯是男儿不变的情怀,没有什么比为君王开疆辟土、有机会在青史上留下名字更令人热血沸腾的事情了。

正值壮年的王颀很珍惜这次机会。

王姓在青州东莱是大姓,但分支有很多,他的门第并不高。

没有被举为孝廉可能的他,选择了前来边塞从军,至今已然十数年了,也终于迎来改变自己命运以及提升门楣的机遇了。

而且对比戍守在燕国、右北平郡的弓遵与刘茂等人而言,戍守在辽西郡的他,还多了个提前与伐辽东主将熟悉的机会。

虽然庙堂还没有声讨辽东公孙,更没有布告天下对辽东用兵。

但王颀又不傻。

在此些时日的接触中,足以让他明了,庙堂若伐辽东必然是夏侯惠为主、毌丘俭为辅。

夏侯惠乃谯沛元勋之后嘛~

且以二人的戎马履历以及攻伐功绩而言,毌丘俭也无法与夏侯惠争先。

所以,得悉毌丘俭传令幽州各部边军大规模轮休、碣石山前哨撤掉以及不日夏侯惠将要过来兵营的他,一直在思虑着如何给夏侯惠留下个好印象。

不是溜须拍马的逢迎作态。

而是想让夏侯惠看到他治军的才能、觉得他本部堪战,以期日后在战事之中,用他本部作为鏖战的前军,而非留在后军督管粮秣、固营策应或围困示威什么的。

这层担忧是极有可能的。

毕竟夏侯惠身为洛阳中军的将率,自然也会对镇护部的战力更信任一些。

不可避免的,毌丘俭所聚集的三万兵马之中,除去被征发的乌桓与鲜卑部落不算,幽州各部边军至少有半数都要沦为摇旗呐喊的陪衬。

王颀不想自己就是陪衬之一。

所以,他不仅将兵营修缮得很有章法,且还对麾下兵卒们严令禁止、勒令不得有半点玩忽。

也正是因此,夏侯惠一行刚到兵营门前的时候,就被十数张强弩给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