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四十八年,秋。

张武足足折腾了郭天旭好几个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完成庞黑虎的遗愿,也替被他杀害的百姓出了一口恶气。

张武从来不恨真小人。

如呼图龙那样,我没钱便去抢,没女人便去睡娇俏娘子,不然学武有什么用?

而像郭天旭这样的伪君子,人面兽心,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张武见一个修理一个。

这般做派,自是让牢中狱卒和囚犯们不寒而栗。

便连马六也亲自来问过,怎么会想到收拾郭天旭。

张武把他养山贼,劫掠百姓屠村的事情一讲,六叔只一句:

“上刑!”

直把郭天旭刑得奄奄一息……

没过半月便一命呜呼,死掉还在刑架上挂了几日。

将他收拾掉之后,天牢里又来一批官犯。

皆是在南征期间不服从调遣,不配合刘太保的官吏。

由镇抚司出面,将他们从南方押解回来,关入天牢,听候发落。

蛮夷占据的十一郡,两年内被刘青收回来九郡,称得上功盖千秋。

百姓喜欢英雄,朝廷也喜欢能人,但代价便是——

那九郡之地,名义上归属大坤,实则刘青说了算。

大小官吏皆由他任命,说话比圣旨还管用。

并以重建地方,抵御蛮夷为由,大肆找朝廷要钱要粮。

你敢不给,我便裁军。

他没有兵权,但军中的押粮官,却是他当年在牢里的心腹,那位五品盐运使大人。

控制住粮草,还怕你大军不听话?

并且这小半年来,刘青已两次裁军,共撤四万人。

将不听话的,死忠于朝廷的将士,进行遣散。

若故意找事,轻的押入大牢,重的找个理由将你调往最前线去攻城,几个回合下来,凭白送死。

镇抚司将这些官吏从南方押回京城,也是心存保护之意,免遭刘青迫害。

结合这些情况,张武想到《雍正王朝》里的年羹尧。

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接下来刘青肯定不会再收那两郡,否则迎接他的将是卸磨杀驴。

把那九郡经营好,形成国中之国的格局,广积粮,缓称王,只要他在一日,淑妃母子便会无恙。

纵使四皇子没有继位,他也有造反的本钱。

“这厮大势已成,无人能治。”

张武叹息着摇了摇头。

年羹尧只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头脑简单,雍正帝收拾他容易。

但隆庆帝想收拾刘青,除非皇宫里那位炼灵丹的强者愿意出手刺杀,否则只怕是力有未逮。

而在牢中,张武也见到了传说中的蒋天河。

面容坚毅,身姿挺拔,纵使多日的劳累奔波,灰头土脸,双眸也很明亮,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正气。

说实话,张武很想刀了这厮……

六叔与自己亲如兄弟,如知己,如父子,说好给他养老,这厮却把六叔拉上必死之路,必定要狠狠出一口恶气。

“咣当——”

大碗里盛满泔水,又腥又臭,宛如猪食。

“大人,请慢用。”

张武将碗放入牢中,面无表情。

而其余牢中官吏,初来乍到,皆是谷子。

吃三天,降为粗糠。

再吃三天,降为泔水。

不需要索贿,他们也明白该打点了。

至于这些人出狱后是否会报复狱卒,那要看你腰杆硬不硬。

普通狱卒,自然不敢怠慢这些人。

张武自身便是镇抚司总旗,不找别人麻烦便不错了,牢中变成这副鬼样子,他难辞其咎。

蒋天河盘坐在牢中,眉目低垂,非常平静。

出乎张武意料,他并未如那些腐儒官吏一般,以大坤律法说事,也不抬头看其他官吏吃什么,只是坦然端起碗,稍微仰头慢慢喝汤。

尽管吃得很慢,但喉咙确实在吞咽。

张武眉头微蹙,心道还真是小看了你。

人是六叔亲自押回来的,路上必定好酒好肉吃着,突然喝泔水,换了张武自己绝对咽不下去。

“看你能坚持几日。”

少年心里有些恼火,起身担着桶离开,但并未走远,只是躲在暗中观察。

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之人,他才折磨死一个。

然而蒋天河并未把碗放下,尽管吃得很艰难,依旧吃一口,细嚼慢咽,吞下去。

不多时,碗中泔水已少了一半。

其他牢中官犯尽皆露出不忍之色。

大家同受迫害,一路从南方扶持走来,路上没少受蒋天河的好处。

马六给他的米饭佳肴也大多分给了同僚,自己吃得很少,否则这两千多里路,身体瘦弱的官吏早病死了。

隔壁牢房的官吏把碗伸过来道:

“天河兄,不要再吃了,我食欲不佳,这半碗谷子我吃不完。”

“半碗谷,在牢中可救命,子恒兄你一定要吃下去。”

蒋天河摇头拒绝,不待隔牢的官吏多说什么,张武已从黑暗中走出,一脚将其饭碗踢翻,冷酷说道:

“再有下次,你跟着一块吃泔水。”

“你……”

王子恒变色,其余官犯也是怒目而视。

正欲大骂,见张武已将手伸向腰间带铁刺的皮鞭,立时噤若寒蝉。

这种鞭子,只需一鞭,皮开肉绽。

若无人帮忙医治,凭牢里阴暗的环境,不用多久伤口便会化脓腐烂,直至衰弱病死。

依着张武所想,这个时候这蒋天河应该大吼一声“你冲我来!”

乘机收拢人心。

反正挨了鞭子,他也死不了,必定会惊动马六。

不但不用再吃泔水,还能在牢里当大爷。

可蒋天河只是默不作声,将碗中泔水喝尽,再把碗舔干净,像被洗过一样,才抱拳说道:

“入了牢,一餐一饭皆是狱卒所赐,谢大人赏食。”

“嗯?”

张武愕然。

当狱卒五年,他第一次见这么认得清现实的人。

当下惊疑问道:

“你做过狱卒?”

“侥幸做过司狱。”

这时对牢的官吏突然说道:

“蒋大人当司狱期间,牢中无人敢贪墨,也无狱卒敢虐待囚犯。”

这显然是暗讽张武打钱。

少年冷声说道:

“一地有一地的规矩,这里是天牢!”

那官犯无言以对。

接下来几日,马六忙着公务,并未来看蒋天河,张武也照旧给他吃泔水,而后躲在暗中观察。

有心机灵巧的官吏,已让亲朋故旧来牢中打点,伙食大为改善。

当然也有犯人故意藏着饭不吃,等三更半夜,确定无人的时候再给蒋天河。

然而张武神功即将大成,对人体气血无比敏锐,稍微一感应,见蒋天河气血所有恢复,脸色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苍白,便知有人给他送了饭。

为了治他,解救六叔,张武也是下了狠心。

将他隔壁牢房的王子恒抽了两鞭子,做出警告,谁再敢偷偷送饭,我都打他!

想害死你们同僚,那便尽管来!

就这样,蒋天河足足撑了七天,面如白纸,虚弱得腰杆都坐不直了。

这让张武愈发不爽。

这一日中午,他继续给泔水,冷声问道:

“蒋大人,你最多再撑三日,我若一直给你泔水,你打算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心态放平,该死则死。”

沙哑无力的声音从蒋天河口中缓慢吐出:

“天若想亡你,人如何能救?”

“在这牢里,我能救你!你只需求我一声,从此以后,好酒好肉待你!”

蒋天河沉默。

按住低矮的板床,挣扎着双膝跪地,俯身叩首。

“我死则死矣,只求大人勿害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