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四十九年,秋。

内阁首辅妄图篡位,满门抄斩。

谢氏一千两百余口,九族之内,尽数被孙千户带人杀绝。

血腥气缭绕于谢府上空,半月不散。

很多人都在猜测,押三皇子入天牢,灭首辅满门,到底是谁下的旨。

隆庆帝死了,二皇子还没有正式登基,诏令总得有个出处。

就在大臣们准备对镇抚司群起而攻之的时候,隆庆帝死而复生,并要求满朝大臣推举新太子。

明明是别无选择的事情,还故意多此一举,大臣们也只能陪着隆庆帝演戏。

有御史为举荐二皇子,慷慨激昂,撞死在金柱上。

转头被封为忠义侯,福荫子孙。

有朝臣把二皇子夸得天花乱坠,立时官升两级。

没出几日,满朝文武形成一种“政治正确”观念。

谁夸二皇子,谁支持他当太子,谁的思想观念便是正确的。

反之,谁敢说二皇子的不是,那你便是十恶不赦之徒。

御史会弹劾你,朝臣会抨击你,隆庆帝会厌恶你,被逼辞官只是轻的,只怕还得下大狱以赎罪。

隆庆帝要得便是这种效果,有助于皇位平稳过渡。

至于三皇子和被灭门的首辅大人,很快便被众人遗忘在角落里。

纵使有人怀念他们,也只敢心里想想,脸上绝不敢有半分流露。

而憋在家里多日不上朝的二皇子,被朝臣们三次上门请出山,经过三次推辞,终于无奈之下勉强答应当太子。

没出半月,隆庆帝再次病重,命太子监国,总览朝政。

而马六因为镇压叛乱有功,也被封为千户,一时间威震朝堂。

天牢里。

张武等狱卒再次忙碌起来。

有了上一次李嵩山那拨人入狱的经验,这一次众人驾轻就熟。

大批官吏一来,立即配合昭狱,该上刑的可劲上刑,该杀头的连夜吃鸡,该吃泔水的也毫不手软。

墙倒众人推,不要看这些官吏在牢里可怜,他们吃血肉馒头的时候,比你狠一百倍。

混江湖的讲究“祸不及妻儿”,然而放在官场上却是歪理。

当官的有了权势,最直接享受好处的便是他们家人。

家中若没有个有权的爹,哪来那么多纨绔二代?

镇抚司做事不留情面,连爹带儿子一块杀。

这段时间官犯们恳求狱卒最多的,便是买他们子孙的命。

而从南方来的王子恒那一帮官犯,也算是熬到了头。

不问是非,尽皆出狱,大多补上了谢瑞麟一系人马的空缺。

这半月以来,给三皇子萧景敖送饭的人一直是张武。

除他之外,别人连官监都不敢去。

一如当年刘青入狱,失了势,柳正钧和下面的人都不敢给他们送饭,怕上面的人误会,站错了队,收拾你。

不是张武脑袋大,实在是他没爹可死,没法回家奔丧。

送饭多了,每日见面,萧景敖也会下意识多看他两眼。

然后……慢慢挪不开眼。

直至有一日不再背负双手,稍微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态惊奇道:

“没想到天牢里还有你这等奇人,我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殿下谬赞,小人只是个狱卒,当不得英雄二字。”

张武躬着身,毕恭毕敬从食盒里端出美酒佳肴,再取出白银打造的碗筷、汤匙,规规矩矩摆在对方面前。

俗话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然而身为皇子,只要隆庆帝一日没发话要他儿子死,谁又敢对三皇子有半分不敬?

前段时间马六悄悄告诉张武个秘密。

天牢里连犯人带狱卒,至少有十几人是镇抚司的密探。

魏峥见到三皇子不跪,已被密探报了上去。

隆庆帝没说什么,只是让把每日简报,以后也给太子送一份过去,算是交权。

简报是六叔送的,太子阅之,面沉如水。

“殿下请慢用。”

摆好饭,张武恭敬行了一礼,开始给对方换新的床单被罩,每日都换,一丝不苟。

这三皇子天赋异禀,才三十岁便已踏入超一流高手之境,离大宗师都只差一步,自然有傲气的资本。

自己与他日夜接触,时间久了自会被发现端倪。

萧景敖蹙眉吃着菜,仿佛对牢里的饭菜味道很不满意,质问道:

“以你的功力,寻常超一流高手接不住几拳便会被打死,有这般实力,为何窝在牢里当狱卒?”

“以殿下之见,小人应该怎么办?”

萧景敖傲然说道:

“自然要去闯江湖,当那黑道巨擘,或去参军杀敌,做那盖世大将军,毕竟人生苦短,身怀利器,自当锋芒毕露,有机会扬名立万,谁又会自甘平庸,籍籍无名?”

萧景敖仰头痛饮一杯酒,面色倨傲,仿佛我能劝说你,乃是你的福分。

张武沉默了片刻,平静问道:

“殿下想听我讲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

萧景敖斜睨某人一眼。

张武说道:

“请问殿下,我当完黑道巨擘,做完枭雄之后呢?”

“……”

萧景敖怔了怔,一时无言。

若自己不争这个皇位,甘于平庸,大概也不会落得今日这幅田地。

一切皆因贪心而起。

然而他这一生不弱于人,又岂会被一个狱卒压住话锋?

当下说道:

“当了黑道巨擘,自然要一直强势下去,有我无敌,唯我独尊,谁敢反抗便杀谁……当大将军也是一样,大军在握,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永远权在手,谁又能拿你怎么样?”

张武没有接话。

与皇子抬杠,自找苦吃。

只是把床铺收拾好,准备去给其他囚犯分饭。

萧景敖突然问道:

“我第一日来牢里,见那魏峥接走个人,那厮是谁?”

“魏大人之子,魏宁。”

“犯了何事?”

“强暴民女,令十多个壮汉辱之,还杀其全家。”

“好好好,做得很好!”

萧景敖忽然笑出声,笑中带着丝丝怒意,扭头朝张武质问道:

“亏你习得这一身武艺,这种事情都不管吗?”

“小人位卑身贱,苟活性命于天牢已属不易,多管闲事死得快,还请殿下谅解。”

“你这厮……”

萧景敖有些恼怒,很想赏这厮一巴掌,但想到对方管自己吃喝,只能郁闷得一踹桌脚说道:

“滚滚滚,今天别让我再看见你。”

“多谢殿下。”

张武拎了食盒便走。

萧景敖怔在桌前,再也傲不起来。

曾几何时,无数人巴结自己。

而今成了阶下囚,连狱卒都避之不及。

……

给官监送完饭,张武离开大狱,正准备去廨房休息一会。

却见两道安全门开着,刑部差役正和狱卒们交接犯人,其中有一位他看着有点面熟。

“武哥儿。”

杨三熟络打一声招呼,把登记册和卷宗递给张武。

某人看了几眼,赌钱把人坑得家破人亡,被下属举报贪污,经查实,捉拿归案。

张武抬头朝那面熟犯人问道:

“大人您姓黄?”

“明知故问!”

黄大人冷哼一声,硬气得很。

之前他来过两次天牢,对人高马大的张武很有印象,这厮明白着装不认识他。

“原来真是大人您,失敬失敬。”

张武装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连忙抱拳行礼,朝狱卒们吩咐道:

“黄大人之前是咱刑部的员外郎,诸位万不可怠慢,快去收拾一间干净牢房,给大人端上好酒好菜。”

“喏。”

杨三等人不敢大意,只当黄大人与张武有交情,全都对其奉上讨好笑容。

一时间,黄大人神采飞扬,脸色发光,这面子给的他很舒服。

“待到本大人出狱,定好好提拔你。”

“谢大人关照,您请着。”

张武笑嘻嘻,将人迎进大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