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有点茫然地站起来,环顾自己周遭的环境。他站在一片斜倾的岩壁下,几乎处于裂谷最低处。谷底两侧散布着许多不规则的岩体构造,犹如鬼魅山魈矗立月下。山壁的阴影中暗蚀洞籁,当夜风吹过时发出骇人的嚎啸。

他在这阴森的荒野里静静聆听着,有几次仿佛捕捉到某种细足蠕动的声响,而当他真正想要去锁定声源时,又会发现那不过是风打枝叶的杂噪。

蛮荒世界在夜色里沉寂着,让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一场幻梦,随时都会在家中床上醒来。只有脚下的青铜枝叶半隐半露,坚硬,顽固,充满真实感,把他牢牢锚定在错乱纷纭的现实中。

这场真人冒险已然让罗彬瀚感到吃不消。他选择拿起手机申请场外求助。

“现在咋办?”他对李理说,“我是不是先撤比较好?”

屏幕上跳出文字,让他把手机摄像头对准坑底。罗彬瀚这才知道李理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他马上用手机把那些青铜枝全扫了一遍。

手机开始振动,发来一个来电号码完全空白的呼叫。罗彬瀚接听了这个颇为惊悚的幽灵电话,从扬声器里传来李理的声音。

“我想这种方式商量会更有效率。”她说,“你现在怎么考虑这件事呢,先生?”

罗彬瀚告诉她这件事显然和云中城的炼丹士绾波子有关。这又让他费了点时间向李理解释绾波子是谁。

“她两百多年前在野人那里失踪了,现在那小机器人还在对面世界找她呢。”罗彬瀚说,“我觉得她可能根本就不在对面了……她两百年前来过这里,还不小心把自己的东西撒了,所以这里有她的青铜树,还有溺叶。你觉得我这个说法怎么样?”

“我部分同意,先生。”

“所以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把其他人先找来?反正我也没别的招了。”

罗彬瀚诚恳地表达着自己的无助。绾波子失踪是在野人世界的两百年前,而考察队发现溺叶也是两百年前,鉴于这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几乎完全同步,罗彬瀚断定溺叶的出现和绾波子有关。可那已经过去太久了,如果绾波子还在此地,她总不至于整整两百年的时间不去取回自己的飞船。

但她究竟去哪儿了呢?被某个政府秘密绑架关押了吗?罗彬瀚不认为当地政府能对付一个星际炼丹士,除非她也被一群疯狂的仇家紧咬不放。

他并不了解绾波子的生平,因此也无法再推断下去。回去告知波帕和乔尔法曼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他准备爬回飞行器内时,手机里的李理说:“我对你的猜测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啥疑问?”

“青铜是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呢?”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和自己的猜测有何联系。

“这个嘛……大概就是神奇的炼丹术?我们船上不也有俩平地起飞的吗?”

“我不是在问青铜怎么长出来,先生。我问的是怎么从‘地下’长出来。”

“这重要吗?”

“这显然是一切的关键。我们姑且不考虑这种超积累植物——我认为不如说是类生命金属——是否真能无条件地在天然环境下生存,但你告诉我你过去看到的青铜树是长在陆地上的。它们不会自己埋进地底。倘若这不是因为某种极为凑巧的地质运动后果,那我只能认为这地下尚有更大的隐藏空间。”

“你到底想说啥?”罗彬瀚稀里糊涂地问。

“有人设法进入地下,在地底播种了它们。”李理说,“你得注意观察周围,先生,你不觉得这附近的山洞听起来很深吗?”

罗彬瀚闻言又跳出飞行器,把视线落在山壁的阴影处。每逢风声刮过,岩石缝隙中便发出许多空洞的回响,仿佛山脉本身在低沉喘息。

那些山窟一定很深,而且内部有所连通。当他专心聆听时这个念头便愈发强烈。他循着寒声飘来的方向走到两块岩体的低坳处,发现那里有个天然的岩洞。

细微气流和土腥气从洞中散发出来,罗彬瀚探头往里窥探,发现一条崎岖向下的天然裂口。那罅隙看上去很宽敞,足以供成人平安通过。

罗彬瀚首先瞄一眼菲娜,确认安全警报等级没有提高,然后对李理说:“你能开手电吗?”

手机后部的闪光灯亮了起来,照出山隙深处的环境。许多纤毛般细长反光的尘埃弥漫在通道底部,严重干扰了罗彬瀚的视野。他不得不扶着石壁往里走了几步,才能看清那底下的情况。

那似乎是某种山体内部坍缩而形成的天然洞窟,呈现狭长弯曲的类椭圆形。裸露的洞壁以大片青黑色岩面为主体,有着明显的晶体颗粒与杂质,某些部分则黝黑光滑如墨色的玻璃。

李理让他把手机镜头对准岩壁照了一会儿,随后告诉他那应该是某种高温

热接触形成的变质角岩,而混杂其中的玻璃质则更像黑曜石。

“那说明啥?”罗彬瀚问。

“我们离火山不远呢,先生。”

罗彬瀚有点警惕,但仍然记得这个世界已有上百年未见火山喷发,根本没有道理在此刻单独针对他一个。他小心地抱在洞口观察了一会儿,确定里头没有异动,这才沿着斜道滑下去检查情况。

成分不明的丝状尘埃飞进他口鼻内,呛得罗彬瀚打了个喷嚏,有点担心那东西有毒,但看看菲娜又没什么反应。于是他继续往深处走,在第三次被飞尘呛得打起喷嚏时,旁边的岩壁已经变得极为潮湿。表面积水闻起来混杂着铜锈和腥香。

罗彬瀚伸手摸了摸岩壁,觉得那些石头有点发软。就在他准备向李理打听一下这又是什么石头时,岩壁对面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片由青铜藤条交织出的墙柱。它完全覆盖了一整面洞窟,宽高难以估量,只能从那上窄下宽的弧状轮廓判断出其主体还在地底更深处。

这堵青铜藤墙以着不可思议的顽强钻透了山体和岩石,将它繁复精美的花叶展现在罗彬瀚眼前。当罗彬瀚走上前时,藤条开始伸展蠕动,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金属扭曲声。

一根藤条穿透岩顶,伸到罗彬瀚脸前,末端绽放出六瓣的铜花。花朵并非古锈的暗青色,而是金红灿烂,湛亮如新。

罗彬瀚盯着这朵眼前的铜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偷偷瞄了眼手机,李理也没有提供任何场外提示。

“呃,”他说,“在吗?”

洞窟安静了几秒,接着青铜之花骤然收拢,朝罗彬瀚发出一声冲锋号似的金鸣。青铜藤柱的内部响起震耳欲聋的金属扭曲声,无数枝蔓从洞窟的岩石底部钻出,抓向罗彬瀚的脚底。

菲娜率先蹿出罗彬瀚的肩头,朝着洞口的方向跳了过去。罗彬瀚很想谴责它的不忠,但也只能跟着夺路狂逃。他在那恐怖的金震之音里逃上斜坡,因为过度紧张而磕绊了一下。他的手抓向潮湿的岩壁,那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抓在了一块鲜活柔软的冷肉上。

罗彬瀚来不及细想,又直起身继续逃跑,头也不回地冲出洞口,紧随菲娜跳进飞行器里。等他一路狂升逃离裂口的顶部后,才看到岩壁两侧的泥岩如黑色洪流般滚滚滑落,转眼间将他刚才停留的地方彻底淹没。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望着这一幕,接着发现不止他刚才所处的区域,整个大裂谷都在疯狂地震颤、崩裂。岩石山体脆弱得好似湿泥,被源源不断地撕离地面,连带无数土壤和林木一起滑向裂谷深渊。

大地的狞笑向着东西两面扩散,一场范围远及上百公里外的恐怖地震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