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月自入南疆,因虑巫术诡奇,时时观得天象变化。其日虽是半阴,实为拦腰轻云,非属雨兆,待得罍未语毕,却陡逢如此霪雨,心下顿生不祥。当即乘云而起,直飞九霄,及至高近星宫,罡风剐体,宣夜之气凝滚翻覆,再不能上。而其雨犹未止,竟非铅云所生。

她虽修道久时,遍踏四海,未曾见得这般情形。仰首欲寻雨源,唯觉冥空渺渺,清浊难开,偶逢星宫移位,辰光耀宇,乃见得一二奇景。或为神宫异殿,瑶草琪葩;或是黑塔成林,白霜覆地。

如此瞬息变幻,赫月目不暇给,几觉神昏意炫,方才惊悟曰:“不好,此是域外之景!今既能见,必有天魔降下!”

她想明此节,当即清神守念,撤下罡天,心中计曰:“此处天生异象,必是应劫之地。且先将左近凡民散去,再思如何应付。”主意打定,便驾云北飞,欲将左近山民带至城中,交与官府安置。孰知连行五十里,竟未见得雨歇之处,心中隐生焦急;再出三百里,雨势益急,直如盆泼缶灌一般;及至千里方圆寻遍,亦未觅得寸土尚干。任是赫月神通广大,一时彷徨无计,心曰:“此雨竟似无边无界,若不止歇,莫非要将陆上皆化了沧海?且直往一处去,探个深浅分明。”

当下她不管不顾,吹了万丈焚风,径往正南而飞,一路疾若流星射矢,飒踏千峰,直抵南海之滨。但见海上怒雨掀波,巨浪迭起,翻似蛟翻鲸滚。滩上群民号哭,争相避逃,却哪里奔得过大洪之势。当即按下云头,抛出白索,将滩头诸民救下,因着地上汪洋肆虐,实无安放之处,只得暂且捎在云间。那诸民非同巫人,不曾见过这般神仙本事,忽地登得云上,只吓得手脚发软,又是叩首呼叫,谢得赫月相救之恩。赫月与其言语难通,亦难得解释,只得携了诸人,再往海外打探。

如此飞得不知多久,仍是八面浩茫,水天混沌,不见晴处。赫月举目四顾,唯觉天地朦胧,直如洪荒未化之时,心中茫然若失。

其时云上诸民惯得高处,皆自卧坐而息,有乡老通中土言语者,受托往告赫月曰:“今次海神发怒,降来大难,谢得神仙娘娘相助,方才保全性命。而今家园俱失,器用无存,又是饥渴,实不知如何是好,只求娘娘施恩。”

赫月闻他所言,亦知凡民仰仗天时,必多困苦,乃叹曰:“今既如此,且替诸位寻个去处,再谋他事。”便使白绳刀剑,自海中捞得数尾大鱼,炙得熟透,以供诸民充饥。待得诸人食罢,方才调转云头,归往陆中,心中暗忧此雨无止无歇,竟成覆世大洪。

正自凝愁间,望得海中有一山岛,耸峙浪间,方圆约合百里。鸥鹭成群,龟鳖如磨,又有绿树琼花,硕芝芳草,端的是世外仙境。她见岛上物产丰富,心中便是一动,暗思陆上情势难测,不若将众人暂放此岛之上,料来当是无碍。思量反复,终觉孤岛无援,恐生变故,仍是携了诸民返回陆上,另觅一处高地安置。

其时群民家当皆失,又有丧亲、丧友者,虽得劫后余生,却不知后日如何,一时婴啼妇泣,唏嘘不绝。赫月素不能见这般疾苦,只得呼来刀剑,自山腹辟得洞天,又以法术催得苗木,化来熟果十数筐,皆付民中乡老,嘱曰:“今是天下大洪,须得以法治之,方可止歇。你等且在此居住,待得水患平息,自来寻你等处置。”

乡老再三称谢,拜曰:“幸得神仙娘娘相助,来生必结草衔环。”

赫月曰:“乡老言过。”方才起云而去。她虽言欲治水患,心中却知此劫非浅,殊无把握渡得。但想此雨若真遍及天下,遭洪者何止万千,单凭救赈,不得长久,终需求本治根,往那东海之墟一探。

她心念此事,再欲归巫族治内,先与巫王雪黎商议对策。奈何先番南行出海,又是安置凡民,已耗去一昼一夜,待得北上折返,唯觉地中江河纵横,已成泽国水境,竟致道迷路失,寻不着巫人去处。她知事急如火,不可蹉跎,心曰:“既不见巫人去向,且归苍莨宫去。掌教师兄既知三巫之事,想来早有筹谋。”

当下调转云头,径往东北而去。越得伏龙河,雨势弥凶,直如天河泻落,又是阴寒销骨,浸之则生疠病。赫月本忧雨祸覆广,今见所虑成真,亦是无可奈何。途中偶见凡民落难,必落而施援,再听民间风谣,皆言黎抗王暴行无道,遭引天怒,施降鬼洪祸水。其害非止毁田淹舍,更有人言曾见水覆茔地,浮骨漂尸,竟有死而复生者,皆半身露于水上,呼引活人来助。若有生人近之相救,则遭其噬拽,溺水而毙,半日乃出,便与前者共立水中,再招活人前来。如此人鬼难分,诸民唯图自救,不敢涉险。

赫月闻之骇异,再问个中详情,方知此雨诸般怪诞。譬如积洪之处,常有大物潜游,其体庞直追鲸象,而不知源头。其物隐伏波中,不露真容,每逢潮起,则乘势毁屋决坝,迫近生人。凡落其左近者,俱沉水下,不见尸身。又有淋雨者背生脓疮,急病不起。家人以刀剜疮,却成一巨口,大如斗盆,嘈嘈怪歌,闻者皆丧心魂,入水自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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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民本居凡世,罕睹仙灵,而今番大劫,方信鬼神之说,俱言乃黎王之过。赫月本甚哀之,却见所救者多得欢喜,慨曰:“今虽不幸,可与暴君偕亡!”心中益恸,乃伤暴政逾洪,民生多艰,暗忖曰:“我自闭门修道,不知世间惨酷,方令天子行此大逆。掌教师兄既知天命,何故不加劝阻?”不觉暗生疑窦,又自答曰:“想是闭府修行,未察天数,方才耽了监世之责。”便不复思此事。

如此一路行去,断续救得千人,方至青都地界。却看玉畿山耸立地中,擎如天柱,上生青云,倾覆万丈,尽将外头妖雨挡去。方圆百里之内,竹莲曼生,清风涤尘,纵有斜雨侵来,亦化甘露琼浆。

赫月见之而喜,曰:“必是掌教师兄手段。”方将诸民放下云头,嘱曰:“此乃我师兄道场,料来无受祸水之害,你等且先在此修养。切记小心,勿出山界。”再三叮咛,见得诸民安分,方才独往苍莨宫去。

她初到山前,守门童子即来接引,稽首曰:“今奉掌教法旨来迎,幸见师叔祖无恙归来。”

赫月问曰:“今逢妖雨大洪,宫中可自安好?”

童子答曰:“俱如往矣,未见生变。倒是濯缨山洗瑕洞出得一人,今在掌教座前,正候师叔祖相谈。”

赫月骤闻此言,愕曰:“竟是朱杨师叔遣出门人?何故与我相谈?”

童子曰:“我亦不知,唯奉令尔。”

赫月知他一介守门童儿,既非亲传,亦不掌鉴,自是道行低微,想来问亦无用。当下且将满心愁怀收拾,颔首曰:“我同你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