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石本来精神不振,但听此等噩耗,立时忘却杂事,将他捉起道:“怎生回事?”

骨儿碗手足乱舞,吱吱连声,竟是急得上火,忘说陆中言语。幸而荆石本已习得僬侥土语,此时粗略一听,知是废舟派人彻夜搜山,终在山涧中寻得乌码遗物,方察其人已死。

僬民因水而生,死后亦化清水,不留尸骸痕迹。荆石听得骨儿碗所言,心头却是生疑,问道:“你方才说他是为人所杀,又从何说起?”

骨儿碗缓过气来,以陆上言语道:“俺同旁人一起寻他,见他衣服落在涧底,还道是他自己失足跌下去。但往外头找得远些,才瞧见乌喀也死了,那样儿可忒邪门,定不是摔死的。”

荆石稍一回思,即知乌喀乃是乌码所养幼猪。其兽本为山中凡畜,自可留下尸首,问道:“乌码遗物现在何处?”

骨儿碗道:“已给废舟老儿带回中村去。”

荆石即道:“我们这便回去。”

骨儿碗见得乌码横死,事由蹊跷,早念荆石安危。一等旁人赶来,便自脱身来寻荆石。对于乌码后事亦不甚明了,但听荆石欲归村里,总比留于山中妥帖,当即满口答应,领路归往中村。

荆石留岛数月,于山中道路实已极熟,但因晨时身体不适,山中雪径又是难走,方才留于原处等候。此时乍闻噩耗,再顾不得己身异状,匆忙涉雪拔山,归返中村。

两人入得村内,正见村中气氛惶惶,诸民交头接耳,围在废舟屋外。骨儿碗上前呼喝驱赶,方才辟开道路,好叫荆石进屋,又自守在屋门帘前,不使外人窥听。

荆石掀帘入屋,但见室内灯火通明,废舟独立墙角,背身俯看一物。听闻门外动静,方才转身瞧见荆石,行礼道:“大人来了。”神态如常自若。

荆石快步上前,匆匆行过礼数,开门见山道:“我闻死事吏乌码亡于山间,其人所驯小畜乌喀亦死。他二者遗物可由废舟先生看管?”

废舟道:“便在我处。”说罢让开身前,露出墙角木篮,上盖草席麻布,隐有腥臭漫出。荆石揭开席布,先看顶上一团黑布,濡湿皱烂,依稀似为乌码平日所着。当下借来细棍,将黑布挑出篮来,刚提至半空,布底却有重物坠出,哐当落地。荆石定睛看去,只见此物外圆内方,光亮灿然,竟似一枚银造的钱币,上刻鳞纹蛇线。俯身拾起,才觉币身粘附有物,竟是一截指尖大小的碎肉。枯黑干瘪,状若舌尖。

荆石看得此物怪状,心中不免诧然,将此银钱递与废舟道:“先生可知此是何物?”

废舟近身看得几眼,摇头道:“我国中本无通钱,不知此物何用。既在乌码衣内寻得,想必是他私人所藏。”

荆石道:“那币上死舌,先生可知来历?”

废舟仍是摇头,顿一顿却道:“我国中之人,偶有死后水化不全者,亦非罕事,须得静放数月方才化尽。此舌或是乌码所有,未能化尽罢了。”

荆石道:“若为乌码所有,尺寸不合。”却陡然想起乌码颏下另有一头,乃是其兄弟死胎。若将此银币藏于其头口中,大小却正相合。但看银币与死舌粘连紧密,显是同置多年,如是乌码自己所放,却不知此举何意。他疑心此为僬侥葬仪,问以废舟,废舟却道:“我国既是不用银钱,更无此含币之俗。”语气甚为笃定。

两人议论几句,仍不知银币来历,当下放置桌边不顾,又去看篮底遗物。只见篮内插得一把柴刀,乃是乌码平日所用。另有六七块死肉,腥臭弥漫,因是天寒地冻,倒也未及腐坏。荆石逐一取出,加以拼凑,果真便是那小黑猪乌喀。试以验査伤口,则见断口平滑,躯干虽裂,脏腑竟是冻在原处,未曾落出,定为利器疾斩所成。其中尤有一伤,乃是由臀及口,将之横切而断。

乌喀本为幼豚,体高不及陆人膝头,纵以僬民身量,亦可俯瞰其背。若持利刃杀之,自当提刃刺背,又或割颈放血,如此平切橫斩,实是大违常理,荆石既察此节,心中暗暗一沉,但觉真相未明,便不胡思乱想,只将此事说与废舟,问道:“先生国中祭祀海神,可有这般屠牲之法?”

废舟摇头道:“我国中祭祀与陆上不同,素无进献三牲之礼。”

荆石应得一声,目望残尸良久,终是将之归于篮中,盖上席布。往出洗净手面,又归废舟处问道:“事已至此,不知废舟先生心中何计?”

废舟拄杖徐行,踱步屋中,许久后方坐桌前缓缓道:“我国中之民,但逢元寿将近,必自心中有感,便往死事吏处挂名以待,罕有疏错之时。但若天时骤变,海上遇险,亦有寿数未尽而早丧者。死生往复,本是寻常之事,虽憾乌码死于陆上,不及收敛归海,但他日升云落雨,也是一般落葬。大人不必以此为怀。”

荆石听他一番话说来,言下所传之意,竟欲将此事轻轻带过,不复追究,心中不免愕然。当即出言道:“若为意外亡故,自是

人力难为。但今所见之事,乃是人祸加害,废舟先生何故不理?”

废舟白眉微耸道:“大人想是听了骨儿碗那浑儿所言,方才由此断论。那浑儿素来心急莽撞,言语多有夸张,大人亦不必全然信之。”

荆石道:“我非听他所言,是见乌喀死状如此,绝非猛兽绝悬所致。它既死因出奇,恐怕乌码亦非失足而亡。”

废舟沉吟不语,俄而应道:“大人可曾想是乌码杀得其畜,其后再失足落崖?我岛上虽多村人,亦有如骨儿碗野居者十数人,或许乌码失足坠亡,其畜乱闯别处,却被途径之人所杀。”

荆石微微皱眉道:“他蓄养乌喀多时,何故杀之?至于乌码先死,乌喀后为外人所杀,此事未免巧合。先生若觉如此,亦可召集岛上野居者,逐一问之,便知分晓。”

废舟摇头不应,又道:“大人若欲如此,也无不可。”意态却甚淡然,竟是分毫不以为意。荆石虽是秉性淡泊,不喜于人争执,未想废舟却当真视生死如无物,又逢头疼体病,一时胸中郁气垒结,暗火闷烧,凝眉道:“先生今既不查此事,日后再有他人横死,又当如何?”

废舟垂目半瞑道:“若真如此,实我岛上数百年未遇之变,恐怕非是岛人所为,老朽年迈昏暧,但听大人做主。”

他既处此言,荆石亦无言语可应。但想怒急火烧,终归于事无用,便自收拾心神,仍以常态道:“既然如此,我当自往查之。但若逢犹疑,问以先生,还望能得相告。”

废舟应道:“自当知无不言。”

荆石默然点头,又道:“乌码本为岛中死事吏,今既暴死,先生欲择何人替之?”

废舟道:“我本嘱意大小桃花接任死事吏、药事吏,今虽事起突兀,亦无更佳人选。方才已叫大桃花收拾行装,今夜即迁林中角楼,接任死事吏。”

荆石未想他择人换任,竟是这般雷厉风行,而村中诸民虽是聚而纷议,却少见悲戚之态,益觉此国轻视死事。他毕竟外人,无由强涉民风之事,只得道:“便听废舟先生安排。”这才起身请辞。出得废舟门外,正见大桃花身背行囊,与小桃花互抱相抚,依依告别,状甚不舍。当下静立门前,远远相望,及至大桃花离村而去,方才归入官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