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对唱歌这事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抵触情绪。他并不是那种在外人面前一点也开不了口的人,但也不是在KTV中占据麦克风时间最长的人。促使他开始靠唱歌打发时间的关键在于阿萨巴姆。她似乎打定主意不会再接罗彬瀚的话,可或许是为了随时得知“宇普西隆”的消息,她竟也没有强令罗彬瀚闭嘴。

如果这时他们身边还跟着一个更合适的对象,像莫莫罗、马林或者邦邦(罗彬瀚尽量不让自己再想起这件事),他肯定很乐意花更长的时间聊聊闲天。然而当罗彬瀚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宇普西隆与荆璜的事情时,他便放弃了任何跟加菲说话的念头。其中有一点点因素是加菲曾经把他当弹弓上的松果打出去,而更重要的问题在于,有些事儿是他不愿让加菲知道的。以他目前所能采取的策略而言,预防食人族读心术的最好方法似乎就是“想都别去想”。

他听烦了士兵们走路时的铿铿声,终于给自己找了另一项消遣,让拼凑的歌词与混杂的旋律填满脑海。从“让我们荡起双桨”到“银河拉起一个圆”,那些歌使他感到一位故人,一个热爱音乐的灵魂正从记忆深处向他靠近,但那不是任何一个来自他故乡的伟大音乐家,而是他钢琴蹩脚的小学音乐老师——他随口唱出来的每一首歌竟都是在小学时期学会的。这能说合理吗?难道他小学以后就再没把任何一首歌记进心里?一个初中生岂有这样黯淡的生活?

罗彬瀚边唱歌边琢磨这个问题。他听到自己口中溜出了一段“满天都是小星星”,不禁扭头看了阿萨巴姆一眼。他不是唱诗人,理所当然用他自己的母语唱歌,因此他姑且假定阿萨巴姆是听不懂的。

“挂在天上放光明。”他心不在焉地唱道。

“我喜欢这句。”加菲评价道。

罗彬瀚不想跟它说话。他唱歌的目的正是为了制止自己向加菲泄密,可是这首歌却把另一个画面带进他的脑海。他想的不再是朗朗上口的旋律与滚瓜烂熟的歌词,而是雷鸣暴雨、血溪蜿蜒,那戴着腐烂猪头的人迈入门中。她在他的脑海中低语,比阿萨巴姆更像是噩梦的影子。

他又一次把念头划开,熟练得像在手机上切换一个窗口。很快他又开始唱《乐潘普伦西》,感觉周围的风在他唱出“喵喵!”时也跟着颤抖。罗彬瀚琢磨着阿萨巴姆竟然还不阻止他。连他自己都想停下了,但那是万万不可的,因为这毕竟是一场意志力的角斗。谁先制止,谁就尴尬。

“喵喵!”他继续肆无忌惮地唱道。同时却又忍不住为这宇宙的品味感到一丝怀疑。这歌作为宇宙名曲而言可有点配不上它的荣誉,它实在太简单了,让他只听马林唱了一遍便能轻松记住。而且老实说,他也没觉得这歌词有什么内蕴,难道这就是原因所在?越简单,理解的人就越多?

“我认为这很简单,”加菲说,“大部分人以为自己唱‘喵喵’会很可爱,他们也想知道自己感兴趣的人唱‘喵喵’是什么样。不过那不能是故意的——我观察到你们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机制,最好是严肃场合的无心之举,而非刻意如此。一旦观众发现这行动是有意而为,我的意思是,一种发于明确意识的表演,你们便认为这丧失了原本的趣味,尽管行为本身没有任何改变。不过我也常常怀疑这一理论,因为我发现有时你们为显而易见的表演辩解,声称它具有某种真实性,或至少不可证伪。这使我感到你们追求的并不是真,而是使自己相信所愿。你们有时用梦来比喻这些愿望,有时这使我感到你们仿佛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约律类。”

罗彬瀚完全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他不让自己把注意力花费在理解加菲的语言。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进去了一些,心想他回到寂静号上后应当委托∈去办成一件大事。他们要给荆璜的骂人场面录像,把所有的台词都替换成“喵喵”,然后寄去投稿给联盟的搞笑集锦视频评选——这宇宙里肯定得存在着什么类似的竞赛节目吧?这能放在门城的黑市里拍卖吗?

他想着这件事,把《乐潘普伦西》翻来覆去唱了五遍。这是他完整唱过的第九十 首歌,因为他也想试试自己的极限是多少,每唱一首便要在掌心写下更新的数字。他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歌了,只好在“它拿着铁棒,还有皮靴,还有鸟毛帽子”的调子上打转。可当他又一次心不在焉地唱出来时,另一段非常近似的旋律涌出他的脑海。

行自红乡来,千古成一功。

罗彬瀚模糊地哼哼着。他的音量不自觉地降了下来,没有唱出任何一个清楚的歌词。他仿佛感到阿萨巴姆审度的视线又落在自己后脑勺上,可是他不打算回头,或者对此掩饰一个字。他把那段旋律和《乐潘普伦西》交错着哼唱,从中对比出许多相似的韵脚。他找到了“西海出蛟龙,伏潜冥波中”,还有“入水生虺目,伏地化蛟龙”。乐潘庭确实完蛋了,猫人们的英雄普伦西也完蛋了,唱歌的猫人是个娱乐明星,戏子和弄臣——这就是你想说的吗?罗彬瀚在心里问那弹吉他的家伙,这就是你用这段旋律的理由吗?你这抄袭狗



他沉浸在这新发现带来的愤怒和躁动里,因此没有立刻察觉心中的小小呼唤。过了一阵,他才听到风中有着并非他自己的声音。

“噢,噢……听得见吗……”那声音虚弱地问,“能听得见我吗?”

最初罗彬瀚把这声音当作宇普西隆,但很快觉得有点纳闷。宇普西隆,尽管以某种神秘的心电感应跟他交流,实际的体会却和电话沟通没什么不同。罗彬瀚能分辨出他所有的发音、腔调和语气,那只是找不到一个确切的音源。可这声音却只是“声音”,它几乎听不出作为人的音色,它只是用风般的鸣声形成了疑似语言的音调。

“谁?”他疑神疑鬼地问。

“我……噢,我不确定这里是否只有我……但,怎么说,也许指导机器人不会来这个地方……”

这时罗彬瀚已朦胧地有了答案。但他不敢肯定,不敢判断。他回头猛盯阿萨巴姆,冲她打起意蕴丰富的眼色。阿萨巴姆只是皱眉看着他。

“……是你吗,罗?”那声音迟疑地问,“我看不到……不过我好像能感觉到那比较像你。噢,你现在在哪儿呢?”

那声音越来越清楚。罗彬瀚终于没法再欺骗自己。他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越发惊悚和茫然,可当务之急是他不得不给出一个回应。

“……邦邦,”他说,“我以为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