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普西隆落到沙海上,向着罗彬瀚走来。他脸带挂着愉快的笑容,伸手把罗彬瀚从地上拉起来。

“呀,周雨先生,鞋子都丢了一只吗?辛苦了辛苦了。想办法给你找点替代品吧。尺码是多大的呢?”

他朝着罗彬瀚的脚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把右手伸到背后。罗彬瀚看到那儿光芒一闪,随后宇普西隆把手伸出来,指尖捞着一只长靴。它和罗彬瀚剩下的一只颜色相近,只是样式更简单。

“先用这个顶替一下吧,接下来还有不少路要走呢。”

罗彬瀚套上了靴子。那比他自己的旧鞋要轻得多,踩起来有种清凉而古怪的丝绸感。

“这哪儿来的?”他好奇地问。

“是我的殖装啦,殖装的变形运用。太复杂的东西是做不到,结构简单的小物件倒是没什么难点。像是撬棍、水桶、锁链之类的东西倒是没问题。而且这种变化刚好是我的特长,所以鞋子什么的也是小意思了。比起这个,周雨先生,你身上好像有点不对劲呢。”

宇普西隆目光炯炯地端详着他。与此同时罗彬瀚也在打量这位擅自离岗的永光族警察。此时他已相信眼前的确是莫莫罗兄长本尊,从言谈到行为都无不相符,他制衡了阿萨巴姆,甚至还提供了一只鞋给自己。可罗彬瀚仍有未打消的疑惑。他盯着宇普西隆笑容满溢的嘴唇,因为放松而低垂的眉毛,还有明亮警醒的目光,一切似乎都说明永光族警察状态正佳——作为一个满怀复仇怒火的追杀者而言可未免太积极了,他简直就是神采飞扬,叫罗彬瀚不知道从何问起。

“呃,”罗彬瀚说,“其实我不叫周雨。”

“哎呀,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还是这么叫好了,因为比较省事嘛。比起这儿,难道没有更重要的东西想问我吗?比如说为什么会一下子从盔甲里蹦出来之类的。明明这个登场方式比交错名字更重要啊!”

罗彬瀚可不这么想。他侧过视线,瞄了一眼远处的阿萨巴姆。那矮星客远远地漂浮在沙丘上,不露表情地监视着他们,看来没打算立刻和宇普西隆打个你死我活。罗彬瀚原本担心她操纵自己做些什么,可阿萨巴姆似乎也暂时无此打算。他麻木的头脑总算是稍微活跃起来,开始琢磨自己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处境。他决定从离自己最近的问题开始。

“你是怎么让我浮在沙上的?”他问道,用脚蹬了蹬脚下的沙丘。

“不是我哦,周雨先生。虽然我肯定也不会让你被沙子活埋,但从刚才到现在为止,应该是后面那个矮星客小姑娘的功劳。”

宇普西隆用脚在沙坑上轻轻一踢,在激起的沙尘下闪过一层薄影,让罗彬瀚总算弄清了把他托在沙面上的是什么。他又瞄了一眼阿萨巴姆,尽量镇定地面对宇普西隆笑眯眯的目光。

“这个可是我该提的问题啊,周雨先生。”

“无可奉告。”罗彬瀚板着脸说,“你怎么从士兵的盔甲里蹦出来了?”

“你这样问就很扫兴啊……不过也没办法,如果不把这件事说清楚,接下来的行动就没法进行了。那么周雨先生,去带你看一下‘河面’的状况吧。”

强光从宇普西隆的身上放出。罗彬瀚闭起眼睛,再睁开时看到了一根巨大的银红石柱。他仰起头,发现那是一个巨大生物的左脚。

一个比莫莫罗稍大的巨人漂浮在沙地上方。他的主体是红色的,手脚和胸腹上却有漩涡般的银纹,面部发光的倒三角眼显得有些凶恶,然而叉腰俯瞰的动作却很滑稽。罗彬瀚尤其注意到那巨人顶部的红角:它们不像牛、羊或鹿那样对称生长,而是一只倾前,一只朝后,犹如旋臂般围绕着颅顶。

旋角的巨人蹲下身,把手掌轻缓地放在他面前。那动作令罗彬瀚想起了莫莫罗,于是他熟门熟路地爬上巨人的手掌。但这巨人并没把他放在自己肩头,而是用双手虚拢,把他掩护在掌心与手指之间。

“你应该没有什么严重的恐高症吧,周雨先生?”

宇普西隆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随后巨人微微屈膝,轻松地跃入空中,由慢而快地朝上方飞行。他的手掌合拢在罗彬瀚头顶,形成一个结实的挡风罩,使得罗彬瀚能较为容易地看清楚自己正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当他盯着远处跟随的阿萨巴姆时,宇普西隆的声音在他心里说:“周雨先生,你的老家也在无远域吧?”

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宇普西隆又接着说:“既然这样,你对高灵带这个概念有多少了解呢?虽然我听说以太理论在无远域也有所传播,不过主流的观点果然还是灵场论吧?”

“我的主流观点是小魔仙能量。”罗彬瀚心平气和地说。他听到宇普西隆在笑,但那笑声并不令人感到被嘲弄。宇普西隆似乎只是单纯因为快活而欢笑,尽管罗彬瀚以为在目前状况下这人未免有点开朗过头。

“哎,也行啦,也可以的。说是知能也好,魔法也

好,说到底我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士。周雨先生,你小时候有被大人解释过自己是怎么出生的吗?我可是有很多次喔。我有一位在科技局工作的蓝族学长,曾经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来向我解释两个永光族的光粒子是怎样结合变化,最后形成一个新的独立意识的。不过非常遗憾,迄今为止我的理解还是‘我们是被光送来的孩子’——就一直停留在这种程度而已。在这方面我是完全的实用主义者,遇到不懂的东西就简单理解,只要面对麻烦时够用就行了。所以我大概不是个合格的老师,能够提供给你的也只是非常主观的、肤浅的,说不定会气死专业研究者的完全错误的答案。不过在我们现在的处境下,你只要理解到这个程度就够了。”

旋角巨人在空中停住,慢慢地将双手举高,展开遮挡在上面的手指。罗彬瀚坐在那儿,用胳膊掩住高处的狂风,眯着眼睛环顾四周。

“在过去,金恩加巨人来到了联盟外围的星层,吞噬了那里的一切物质。为了把这些超越常规概念的‘生命’消灭,中心城决定把它们引入高灵带的范围内,把它们作为‘生命’的概念给解除掉。具体的方法现在就不说了,总而言之,所谓的高灵带就是那种生命无法稳固存在的、非常特殊的星层区域。那并不是说那里居住着某种危险怪物,或者环境多么的恶劣,而就是字面意思的‘生命无法稳固存在’——不,在那里不存在任何能被称为规律的东西,就算是死物也可能会被赋予生命,然后又立刻变成别的死物。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观测研究能够深入到高灵带内部,即便是使用无穷性许愿机也不行,大概连‘许愿’这种带有倾向性的意念,在高灵带也无法成立吧。不过对于我们来说也用不着考虑这么多啦,周雨先生,你需要记住的只有一点,就是绝对不能让自己暴露在高灵带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秒,结果也是无法确定的。会死是一种可能,变成某种别的东西也是一种可能。另外,最重要的一点是:高灵带对约律类和理识类的作用是一样的。”

宇普西隆停顿了一下,随后才继续说:“不管是你,我,莫莫罗,或者玄虹之玉,如果暴露在高灵带内部的话,都绝对无法幸存下来。物质的身体会怎样姑且不谈,‘自我’这个概念本身就会不复存在。然后,周雨先生,我之所以要跟你说这件事——因为现在我们正在一条河里。这条河,被设计它的白塔法师们称为‘梦河’,是所有诅咒河最终的汇聚之地。不管从哪一条支流过来,最终都会抵达这里。这是白塔所设计的,阻挡在高灵带区域前的最后一道隔离线,如果从这条河里出去的话,你就可以直接用肉眼看到高灵带外层的景象了……唔,其实也不算啦。因为周雨先生你没带灵场屏蔽器之类的隔离设备,看到的东西大概会更丰富一些,至于出口的位置嘛……”

巨人缓缓抬手,指向头顶那片无定的星海。这时他们已站得很高,星辰似乎也触手可摘。

“就在我们上面啊,周雨先生。我要找的目标想必也在那里。关于这件事,我真的非常抱歉——如果为你的安全着想,我应该立刻放弃自己的行动,先把你原路送回到莫莫罗身边去才对。但是现在我也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完成,如果因为耽误了时间而失败的话,恐怕我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当然了,如果弟弟的朋友在我的看护下死掉,那和上一件事失败也没有分别。到底要怎么办呢?周雨先生,我只好请求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死掉。这是为了让我今后还能够抬着头去见莫莫罗和故乡的长辈们。”

罗彬瀚仰头望着星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请求。

“你要去找那个翅膀脑袋复仇。”他说。

“……这个嘛,姑且就请你这样理解吧,我确实是必须找到他才行。具体理由的话,实在抱歉,我现在也没有办法说明。听起来可能像个借口,但我确实是有苦衷的。”

宇普西隆的口吻听起来仍然轻松而开朗,没有一点咬牙切齿的感觉。于是罗彬瀚明白了:那不是基于激情的复仇行动,而是完全冷静的、毫无可劝说余地的最终决意。他放弃了一切劝阻的说辞,而是和宇普西隆一起沉默地望着头顶。

“你什么时候去?”他问道。

“本来是打算脱困后立刻出发的。”宇普西隆说,“不过碰到你以后我就改变主意了,周雨先生。”

“不是你刚才说无论如何都要去吗?”

“哎呀,去肯定是要去的嘛。如果说这里只有你和那个矮星客小姑娘的话,我现在就已经直接往上冲了。反正我们三个都很讨厌翅膀脑袋的嘛。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要完成的任务,还有保全周雨先生你的性命,这两件事我全部都要做到,所以暂时就不着急了……直到把我们以外的第四个人抓出来以前,关于出口的秘密我不会再多透露一个字的——会像打了死结的口袋那样牢牢捂着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