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日的晴天。

虽然气温开始回升,覆盖着晨霜的草丛依然是暗淡的黄白色,远远望去时就像半融的积雪。公园里的植被全被这样惨淡的颜色覆盖着,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

虽然如此,他和邀约对象还是早早地坐在了公园湖岸边的长椅上。

陈伟握着手机,若有所思地敲打右腿膝盖。虽然早就已经去医院消毒包扎,这两天以来伤口却依旧断断续续地疼痛着。

“……所以,这件事就结束了呢。到最后也没有看到鬼的真面目。”

坐在他背后的人冷冷地说:“你很期待看到吗?”

“那倒也不是。不过,已经辛苦等了三个晚上,最后却没有得到谜底。难免觉得有一点失望。如果是真的毫无发现也就算了,到最后是因为伤了腿才不得不停止,和预期就差得太远了。话说回来周同学,在把我送到门卫室以后,你又拿着那把伞回教学楼做什么呢?”

“去看看而已。”

“那也没必要把门卫室从外头锁死吧?完全是反应过度了。实不相瞒,我还以为自己会被困到饿死为止。周同学,你当时的态度就让我有这种危险的错觉。如果到天亮你还不出现的话,我就要打电话报警了。那时我们说不定都会留下案底的,这种同归于尽就是你想对我做的事吗?”

“没有那种事。但是带着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太累赘了。不关住的话又可能会追过来。我不想应付预计以外的状况。”

“这是在抱怨我很碍事吧?”

“确实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任何客气的成分,她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回答。因为习惯了她的态度,他也只是笑着说:“追过去的话也不会发生什么吧?还是说,会闯进你的魔法结界什么的?”

“不存在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只是不想看见你在上楼梯的时候意外摔死而已。很符合你的死法吧?陈同学,你的名字就只适合这种死在电影开头十分钟里的角色。”

“又开始姓名羞辱了,周同学。姓名这个东西大部分时候和自己是无关的,体现的都只是父母的想法而已。”

“看来你的父母对名字不怎么看重呢。”

“这我倒是没有问过。不过,单纯从字本身来说,也不是什么坏的意思吧?‘希望孩子能成为伟大的人’,虽然没有什么独特的意蕴,也只是普通的父母愿望而已。”

“……普通的父母么?”

“是很普通吧。不然重名的人也不会那么多了。可惜能够称得上‘伟大’的位置却很少。像这样的情况,贬值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是觉得伟大这种概念也会贬值么?”

“啊,概念本身的话我不知道。不过至少作为词汇而言是会的,周同学。不管原本是多么严肃的词,只要被广泛而低劣地使用,严肃性也就随之而消解了。比如说,如果你把随便哪个喜欢的人都称作是‘神’的话,并不会提升这个人的价值,而是让你和‘神’这个词都变得廉价了。话术越是被煞有介事地使用,最后就越不会被当作一回事,大体上是这样的规律。不过例外的情况也是有的。”

“例外?”

“就是说,事实本身的存在够强烈的话。周同学,听说过‘百牲祭’吗?”

“是古希腊的祭祀仪式吧?用来庆祝重大事件的。”

“没错,就是那个要杀死一百头牲口的祭祀活动。据说当初毕达哥斯拉学派就曾经举行过这样的仪式,用来庆祝勾股定理的发现。这个词的英文,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Heb,虽然原意也还是指百牲祭,但如今使用时却衍生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衍生的意思……”

“——意思是大屠杀。”

他翻阅着手机里张沐牧发来的消息,口中继续说:“在《海底两万里》里有这样一段故事,讲述的是曾经身为印度王子的尼摩船长,出于为故乡复仇的目的而击沉了一艘英国战舰,造成了舰船上所有人的死亡。虽然他亲自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却又在深夜里痛哭忏悔。那时教授阿龙纳斯也被他的残酷行为所震惊,才下定决心要出逃鹦鹉螺号。那一章节的名字就是Heb——原意是隆重盛大的祭祀礼,最后却演化成了一个令人恐怖不安的词汇,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如果仔细探究的话,其中恐怕有很多复杂的历史因素,不过最先决的条件,我想是因为‘百牲祭’这个原本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了。作为祭祀的形式也好,作为接收对象的诸神也好,到了今日已经完全不被人们所相信,所以词汇的蕴意也就自然而然地迁移了。说到这个,周同学,‘尼摩’这个词啊,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不存在的人’。我一直觉得念起来挺不错的,正在考虑拿它当我的网络昵称,如果用得顺的话今后就改名叫‘陈尼摩’算了。你觉得如何?”

“是啊,真是可爱的

发音呢,尼摩同学。用这个名字的话,就算是你也能勉强活到三部曲的终点吧。”

她带着略微嘲讽的语调如此回答,随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到底在担心什么呢?他玩着手机时如此暗想。

朱红鲜艳的长桥,静静横卧在青灰色的湖面上。理论上应该是香尘桥公园里最古老的建筑,此刻看起来大概连五年的历史都没有。看到这样崭新的桥,与之相配的玉音女传说也一下变得不牢靠起来。什么样的仙女会在这种装满巨大灯泡的桥上徘徊呢?就连飞蛾也会惊恐地吓走吧。

因为是工作日的早晨,公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他和近来行踪神秘的朋友会在这种地方约见,然后就各自无言地坐在互相靠背的长椅上。这样的会面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简直就像是志愿护工来定期探望绝症病人一样。

“陈伟。”坐在后面的人说,“最近还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吗?”

“没有呢。连续几天颠倒作息,睡着的时候都是一觉到天黑。我也不是那种非常多梦的类型。非要说的话小矮人倒是做了几个梦,非常积极地想要分享给我,大概就是说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怪兽,把这座城市变成了自己的地盘。作为对怪兽的祭祀,所有人都要给她定期献上零食礼包。啊,不过你是例外,因为你是她的好朋友,她会给你提供无限量免费咖啡。”

“那么你也不用吧?”

“抱歉。她规定我要献一般人的双倍。要问为什么的话,她规定的常人标准量就是我平时给社团里买的零食量。如果还照常提供的话就等于没有献。非人类就是这么的贪得无厌啊,周同学。下次用你的变身魔杖狠狠教训她一顿吧。”

“没必要呢。我倒是觉得张同学的安排很合理,不如今后就这样执行好了。”

像这样漫无边际地闲谈,直到太阳升到摩天轮的顶部。她从长椅上站起来说:“我去买点饮料吧。”

本来就有着轮流请客的默契,既然上次是他买的饮料,这一次自然就轮到了对方。然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直觉驱使,他站起来说:“周同学,这一次还是我来付吧。”

她停下脚步。

“啊,反正是朋友。偶尔请你一次也没关系吧。难得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如果让你投下硬币的话,说不定立刻就会下雨了。因为你长得就像那种背景自带暴雨的人。”

他在对方发飙以前快速地溜开,逃向厕所旁的自动贩售机,从衣袋里掏出硬币投了进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

能发生什么呢?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按下罐装咖啡的选择键。

咖啡罐滚了出来。作为某人的生命之水来说,这个价钱实在是很便宜。但是自己又要喝点什么呢?

他站在贩售机前思考着。考虑的时间过久,以至于同伴已经主动走了过来,自然地从他手里拿走咖啡罐。甚至连归属权也不问一声,她就那样啪地打开喝了起来。

“陈同学,你打算和这个举止可疑的贩售机对峙多久呢?是时候用你完美的推理证明它的罪行了吧?”

“嗯……周同学,是这样的,我在思考为什么可以用三枚硬币就可以换一罐咖啡。像这样拯救你生命的奇迹之物,难道不该索取更沉重的代价吗?等价交换才是炼金术的原则吧?不,还不能这样考虑。毕竟救了你就等于救了我,救了我就是救了整个社团,整个社团四舍五入可以说是代表了全宇宙的利益。这样想来这罐咖啡真是造福众生呢。真的可以用三块钱换到吗?我觉得如果再这样贪得无厌的话,说不定等下整个天空都会塌下来。”

“……实在没事做的话就去把公共厕所打扫一下吧,陈同学。那样大家都会真心感谢你的。”

他考虑了一下公园厕所的清洁难度,最后还是说:“好,我还是喝牛奶好了。”然后就按下罐装牛奶的选择键。

牛奶从出货口滚出。他俯身去捡拾。朋友则抬起头说:“看来天没塌下来呢。”

然后,在他想要回话的瞬间,心跳确实地停止了。

“……陈伟?”

他的手指停留在铁罐表面。喝着咖啡的人也察觉到了异常。但是,只是在眨眼的时间里,他已经无法说出话来了。

心跳停止。肺里没有空气。身体的感觉彻底消失。已经长达十数年未曾复发的病症,全部都在那一刻卷土重来。

“陈伟!”

他毫无抵抗地倒下了。坠倒向黑暗的时刻,脑中回想着复仇者尼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