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普西隆坐在罗彬瀚的眼前。在一杯橘红色花朵糖蘸料的杯口边缘,他就坐在那玻璃质地的杯沿上,两条腿搭着杯子的外壁。罗彬瀚瞧着这位能在他手掌上翻跟斗的永光族条子,脑中就会自动播放起拇指姑娘的故事。

“……总之就是这样啦。”宇普西隆说,“哎呀!现在我是把自己完全光粒子化,然后跟这个孩子合为一体了。当时他被那个家伙吸收在体内,已经受了非常严重的损伤,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实在没有把握挽救他的生命。这样一来,他也算是我的人间体了。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分开呢?我估计可能还需要十多年吧。那时他的身体发育足够完全,能够自行抵抗那家伙造成的残留伤害,然后我也差不多积蓄了足够多的力量。那时再分开是比较稳妥的。如果想提前摆脱这种状况也不是没办法,但那就必须先回到我的故乡去才行了。像光粒子化的解除,就算中心城也没有太多研究,只有我故乡的科技局可能会找到办法。”

罗彬瀚扭头看向旁边的自动机器人。一辆长着独脚细腿的滑轮车,顶部固定着一个椭圆形的舱体。通过透明的舱盖,他能瞄见里头呼呼大睡的淡青色婴儿。那婴儿的面貌与他所熟悉的人类婴儿并无太大的不同,只是耳朵的位置更靠后一些。当他之前试图哄这婴儿睡觉时,他也发现这婴儿手掌上的指头间有类似于蹼的结构。这对他倒是怪新鲜的,因为他从没想象过永光族会附身一个“外星人”。

可是这倒也没什么可质疑的地方——他、阿萨巴姆和这婴儿,对永光族来说全是外星人。合谁不是合呢?他当然没必要计较这个。

“你从上我的船开始就好像有点不高兴呢,罗先生。”

“哦。”罗彬瀚说。

被子上的宇普西隆晃荡着小腿,看起来竟然很是高兴。他甚至开始使用莫莫罗对罗彬瀚的称呼方式。

“但是,真没想到呀罗先生。虽然我也觉得莫莫罗肯定能找到最适合他的人间体,可一口气竟然找了两个!哇啊!就算是我们永光族里也不多见呢。哎呀,我是听说过一些罕例,像一个永光族同时拥有复数的人间体,或者一个人间体同时跟复数的永光族合体——不过亲眼看到实例还是头一遭哇!真的太有趣了!”

“哦。”罗彬瀚说。

“太矜持了罗先生!不要那么不好意思嘛。本来你就是莫莫罗期待值很高的人间体候选人,你最后能呼唤他的名字,我也觉得非常欣慰啊。”

“哪里。”罗彬瀚说,“他们是两人小队。我不过是个变身器罢了。”

“诶,罗先生,难道你是在生气吗?是因为跟我弟弟合体的事?”

宇普西隆在杯子上关切地俯身靠近。罗彬瀚不免开始迟疑。他确实感到很生气,但那绝不是针对莫莫罗,甚至也许不是针对阿萨巴姆。他当然是为莫莫罗长出了新花纹的事感到高兴,并且到目前为止已经接收了十六个莫莫罗亲手编织的爱心毛线玩具(包括鹈鹕、猫、迷你寂静号、迷你寂静号成员、迷你宇普西隆和迷你阿萨巴姆)。就算现在莫莫罗放着十万瓦的光在飞船里到处穿梭奔跑,晒死所到之处的全部盆栽,他也觉得这是完全可以通融的事情。他的不高兴全都怪他自己,这是他有义务向宇普西隆解释清楚的。可即便他愿意,他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觉得她的记忆还在我脑袋里。”他只能挑着最简单的说,“有时我好端端倒杯水,脑子里会冒出些奇怪的想法。她……搞得我有点混乱。”

宇普西隆把胳膊肘搭在腿上,手掌则托着下巴,摆出了一副沉思者似的姿势。

“是这样啊……能具体说说是什么样的混乱吗?”

罗彬瀚斟酌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我想事情的角度变怪了。刚才我想去喝点酒,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这可能会耽误事。你觉得这合理吗?”

“唔……还有别的例子吗?”

“之前老莫说想再试试跟我合体,我没告诉他不行。我说我得缓缓。”

“嗯……还有吗?”

“我有二十个小时没拽少爷头发了。”罗彬瀚严肃地说,“没那兴头了。”

宇普西隆缓慢地点了点头。他把手从下巴上拿开,态度严肃地说:“罗先生,这确实是很不一般的现象。”

“你知道这是咋回事?”

“我觉得你可能是成长了。”

“你少他妈扯犊子。”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

“哎呀,这不是很正常嘛!更多地考虑他人,更多地重视自己,更多地接纳别的可能性……大体上罗先生你举出来的都是些好事嘛。”

罗彬瀚坚决不能接受这个结论。这是完完全全讲不通的。跟一个星际女杀手思维融合,这显而易见是向精神病的道路上大步迈进,而和成长没有丝毫的关联。他和阿萨巴姆是完全闹掰了——倒不是说他们曾经友好过——但他还是时常在

脑袋里转悠着她的事。他感到万象在他脑袋里打转,根本没法给出一个正确的判断。他甚至分不出喜爱和厌恶。

“所以,”最后他说,“你是为了这个小孩追去的。”

“你这么说的话我也不反对啦。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还在他母亲的怀里,是他的姐姐把那张音乐贺卡送给我的,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不能让那家人失望——虽然如此,如果说当时这个孩子也遇难了,或许我不会立刻追过去,因为我的首要任务还是抓捕‘冻结’。比起为死者复仇,我认为防止新的遇害者出现要更加重要。可是,因为那家伙向我展示了这个孩子在他体内的样子,所以我就不得不追过去了。实在抱歉,本来也想过和你们说一声,但那个家伙似乎有某种侦测思想的手段,还威胁说如果我向别人泄露这件事,就会立刻把那个孩子杀死。因为判断出那个家伙确实可能做到,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向任何人泄露这件事。”

罗彬瀚又看了一眼旁白的婴儿舱。

“所以你也没想过我们会来。”他说。

“这个嘛,不能说完全没有过这方面的期待,但也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是不能够当作核心策略的。本来我是希望能仗着对环境的熟悉,在他抵达天轮星以前就截住他。可是追赶到半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搞错了,那个家伙并不是对高灵带环境毫无所知,相反简直就是了如指掌。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他以前一定也接触过高灵带环境,或许和无远星那里一样,是被高灵带所隔绝的星层。”

罗彬瀚动弹了两下手指。突然间他想问问关于无远星,关于荆璜老家的事,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那时候你咋想的?”他问宇普西隆,“为啥还要继续?你觉得一个人也能赢吗?”

“那倒也不是……老实讲那时候我可是觉得情况相当不妙了。不过,如果拼尽全力的话,说不定还是有机会把这个孩子救下来送走的。我的飞船有设置一个全自动的返航程序,就算没有我操作,也有希望把这个孩子平安送回中心城去。”

他在杯子上和罗彬瀚对望了一会儿,最后总结似地说:“就是这么回事啦,罗先生。我并不是为了复仇而赶去的,也没想到那个家伙能够引起高灵带的潮涌现象,单纯就是为了找回这个孩子而已。虽说是这么微小的一个目标,要实现起来也真不容易。哎呀,不管怎么说,这次也总算是保护住了点什么吧。”

罗彬瀚也跟着他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很快便消失了。他脑海中回荡的是喷泉旁坠落的夕阳,还有断续刺耳的吉他声。

“你觉得这会儿‘冻结’被抓住了吗?”他说。

“这我也无法保证呢,罗先生。那确实是个很难缠的罪犯,不过我也很信任我的同事们。或许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就能听到‘冻结’落网的好消息了。那样一来我也算是彻底放下了心,可以请假回永光境解决光粒子化的问题。”

罗彬瀚没有吱声。他很愿意相信宇普西隆的说法,然而,在他脑袋深处,吉他的旋律在一遍遍回响。这件事没有结束。这件事还在等他。这阴郁的念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眼前的事情似乎正在变好,可他又对未知的一切满怀恐惧。

这时坐在杯上的宇普西隆说:“罗先生,跟我去外面的景观台上透透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