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彬瀚问出这件事时他已做好了准备。他既能接受一个最差的悲剧答案,也能接受一个不那么差的无聊答案。那对他而言其实倒算不得什么,哪怕是差中之差的答案,他也不会为此而困扰分毫。因为归根到底他不过是一粒路过的尘埃,在这更高或更低层面的刀光剑影面前,他就像古代战场上飞过的一只蚊子那样无动于衷。如果说这事里头有任何值得他徘徊的理由,那就是他尚不清楚荆璜的真心所想。

“他们自己弄的。”荆璜说。

这个答案是罗彬瀚未曾设想到的,但是也不好不坏。他耸耸肩膀说:“科研事故?”

“……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觉得呢?我他妈一天天净听说这个了。”

荆璜的脸上恢复了惯常的那种了无生趣。罗彬瀚暗地里冷眼观察,以为自己多半是猜错了,至少是一些猜错的成分。但是他面上却并不显出来,而是继续催促荆璜解释。荆璜显得不太情愿,只简略地说那和高灵带有关。

“重建以前的无远星对高灵带认识是很少的。因为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也成果地把邻近的威胁都消灭了,所以就有点大意起来了吧。在对高灵带做实验的时候无意中触发了某一句从外头收集来的幽言,结果整个星球都被浪潮吞没了。你之前看到过一眼了吧?那颗天轮星被融化的样子,和当时的无远应该大概也差不多。”

“那咋还有活口的?”

“他们启动了反灵场装置吧?把孵化室保卫起来了。在那之后,某个人从赤县去了那里,把孵化室里最成熟的一个样本给带走了。”

“某人是谁?”

“一个叫荆理元的人。后来重建的时候在基地里找到了关于他的情报记录。这个家伙是赤县人,在无远第一次侦察的时候就和他们联系了。本来当时的无远并没有怎么重视他,只是让他帮忙提供了一些语言风俗上的情报,结果最后倒是靠他才逃过了一劫。这个人虽然有些聪明才智,但没有任何修道的根骨,把唯一的样本抚养到七八岁时就病死了……估计也和曾经暴露在无远的环境里有关吧。那时的无远虽然已经暂时脱离了反涌的浪潮,极寒和辐射却都还在。像你落在上面的话半天就死掉了。”

当荆璜说到一半时罗彬瀚已然精神抖擞起来。他确实是抱着打听消息的愿想来的,可也没想到自己还能知道这个。

“荆理元。”他说,然后着重重复道,“荆。”

“……他就是荆藏玉的养父。你想说什么?”

罗彬瀚在他逼人的视线下端庄摇头。但那不能阻挡他在内心兴奋地给这位故去的凡人安上一个头衔。他看到坐在另一端的莫莫罗也正专注而安详地倾听着,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那多少感觉有点怪,不过罗彬瀚现在不想追究这个。

“他干嘛要帮无远?”他继续戳着荆璜问道,“那不会让他显得像个……呃,县奸?”

“你去问那只猫吧。陈游之肯定查过荆理元的事,也就是他对死人的秘密这么感兴趣了。”

罗彬瀚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笔,但黑猫此时并不在房内。他心痒难耐,还想再打听点更细节的消息。

“我们再说说无远的事。”他建议道,“你刚才提到他们要消除威胁。但我记得你的老家是个不太管闲事的地方……为啥它也是战区的一部分?”

“你觉得对于无远来说,威胁就只是怪物和鬼魂吗?”

“我想不通这儿有什么冲突。”罗彬瀚直白地说,“你们和无远有资源冲突?或者啥世代仇恨?可你们不是魔仙堡吗?”

荆璜给了他一个回答,说得既快又轻,以至于罗彬瀚差点忽略了过去。但他的视线从没溜开对方的脸,当然也瞧得见对方的嘴唇蠕动。荆璜用微乎其微的音量告诉他:存在就是冲突。

“什么鬼?”罗彬瀚说。

存在就是冲突。荆璜用更快更高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他紧接着又提起了高灵带——六级无穷许愿机,宇宙不一致性的假设源头,对一切追求理性者而言那现象是纯粹的异常和扰乱,是阻挡在他们和真理面前的恶毒幻象。一切测算都会被干预,一切成果都会被勾销。若不将之排除,他们永远得不到正确的伟大成果。远征队如此确信。无远星如此确信。他们建成基地,为排除扰乱制定了一连串计划,消除威胁和消除异常本质上并无区别,异类都是幻象与怪物,常理破碎之地无疑都是战区。他们准备了一批被调整到和赤县凡人外观相似的预备成员,连某些早被优化掉的过时生理功能也统统还原。一定程度的劣化换来更多的隐蔽性。只为收集情报和躲避攻击而增加的隐蔽性。但是这一切到头多么可笑!那些劣化的原始功能!

“……啥?”罗彬瀚茫然地说。在荆璜那戛然而止的沉默到来以前,他听到的只是些断断续续的话,一些含有余怒的气声和森冷的嘲笑。其中某些句子的缺损处或许还是

他自己脑补出来的。荆璜的完整意思未能向他传达,或许从未打算向他传达。

莫莫罗坐在另一边。罗彬瀚觉得永光族或许能比他听得更清楚些,然而莫莫罗没有给他任何提示,只是默然无语、眼光闪烁地微笑着。

“讲清楚点。”他只得向荆璜要求道,“什么劣化?”

荆璜的回应是侧身躺下,用一只脚无情地把他踢到地上。那是个毫无争议的逐客令,因此罗彬瀚顺手扯了一把他的头发,随后在风暴与高温的欢送下匆匆跑走了。莫莫罗比他出来得晚一些,眼中水光分明,表情却透出喜悦和欣慰。

“太好了,罗先生。”他抓着罗彬瀚的手说,“这一定是打开玄虹先生心扉的重大进步!”

“我看不见得。”罗彬瀚态度保守地回答。他发现永光族都是惯于把事情往乐观方面想的。

“但是玄虹先生以前从来没有说得这么多过!一定是被大家的关心给打动了吧!罗先生,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罗彬瀚还不知道莫莫罗的“机会”是在说什么,但他已本能地把自己的双手往回抽。他们终究是两个男的,不合体时这样手拉手显得有失体统。

“我一直都想劝玄虹先生回家一次!”莫莫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