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医师再没有提起过关于黑塔里的制度的事。他开始更多地向札展示船上的事物,以及搜集者们的生活。

在那船上的某个房间里,医师给他展示了搜集者们的一部分制作设备。那在札看来只是一个精巧得不可思议的巨大金属柜,内部似乎安装着一些引起人不安联想的结构。对于这个在札看来巧妙复杂,几乎不像人类所能制作的设备,医师却表现出了一种罕有的,相当明显的轻蔑态度。他向札解释,认为制作搜集者的技术既不高明,也不人道,是一种因水平低劣而引起的无必要的折磨。

这种金属与人体的嵌合对身躯的原始带有毒性。这是医师提出的简单解释。搜集者们的设计者仍然依赖于原生物质的细微电反应,而无法以金属和电路来进行模仿。排异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因此搜集者们的寿命是非常短暂的,他估计只有两到三年。但他们被解除了痛觉和大部分感性,不必感受身躯在金属下腐败的绝望,那大概也可以算作一种仁慈。

医师向他描述了一个札从未想象过的世界。黑天,他称,并不是一片虚无。事实上还有很多和札生活的地方同样的陆地,而且彼此间距离也并不遥远,只是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无光的,因此札无法发现它们的存在。

他调查了这些碎片,从不同区域的传说到每个地方的地质特征,最终认为它们在很久以前曾是一体的。札所在的地方——被搜集者的首领们称为“寒霜之家”的地方,几乎拥有周边区域里九成以上的晶振石。这里可以称为一个完美的矿区。

医师也向他举出了别的地方。新生之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他特别对札指出。那和寒霜之家相距很近,和头领们居住的地方也非常近,或许因为那里对头领们来说也很重要。那是个非常繁荣而美丽的地方,在那里繁衍要比寒霜之家轻松得多,而且表面上头领们对那里执行的政策也相当宽容。既不收取税赋,也不征求劳役。在那片土地上,每一年,每一天,回荡的只有嘈杂的婴儿哭声与幼童欢笑。黑天降怒是人们从来不曾听说过的事,他们只知道生命是为了繁衍,然后健康而快乐地长大。

搜集者们也去新生之家。他们只要一样东西,而人们也争相奉与。因为搜集者们索要的乃是年轻美丽的生命。他们宣布被选中的人可以得以青春不老,让美好的永存。为了证明此点,有些被选中的人会偶尔会在多年后回到新生之家去,向那些仍然认识他,但却早已开始衰老的人证明永恒青春的存在。回来的人与离去时长得一模一样,并且也能说出他离去前所发生的一切。

事实上,医师以一种慢条斯理的,甚至令人感到残忍的态度向札宣布,那回去的人是搜集者的头领。头领们要读取一些记忆是很容易的,和被带走的人有着相同的容貌,这点也丝毫不足为奇,因为调整容貌对于稍通技术的人再简单不过,何况新生之家里的居民——每一个家族中的始祖——都是用头领们的蓝图做出来的。会有随机性的交配与变异,但这些错误都会定期地予以纠正,剩余的无法匹配的原料则补充了消耗迅速的搜集者。

此外还有灾厄之家。医师又举例说。那是在距离他们更远些的地方,用以做一些武器上的实验。那上面的情形过于混乱,以至于头领们也不想让自己生活的地方靠得太近。畜牧之家。他所去过的风景最为宜人的野地,用以培育其他区域难以养活的生物。安眠地。倒不如说是一座巨大而贫瘠的监牢,似乎头领们的反对者将会被放逐到那里作为惩罚。

是的,过去确实有反叛者存在,多数是新生之家,个别幸运儿会因聪明或美貌而得到头领赏识,他们比其他人知道了更多,同时也滋生了更多的痛苦与仇恨。随之而来的则是反抗。灾厄之家上也曾出过令头领们感到不安的东西。一个似乎怎么也不杀死的怪物。他们设法捕捉了他,把他扔到安眠地,指望着他因缺乏营养而慢慢消耗死亡。

当医师描述这些事时,他的态度是轻蔑而冷淡的。他没有发出一声叹息,或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使人感到他在本性上也一样冷酷无情。札对他的尊重和感激随着时间而增长,畏惧和陌生亦然。

有时,他感到医师在描述中以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自己。那不再是看过去的朋友,或是受教导的学生的眼神,而是在观察和评估,如同看待一个样本。某种计划正在那颗难以揣度的外来者的头脑中酝酿,使得札惶恐不安。

在札逗留船上的最后一天,医师向他讲述了自己回到寒霜之家的经历。起初,他并没想好要回来。当他结束对安眠地的调查后,他已相当了解这些头领们的能力。因此他决定直接去往头领们居住的那块土地,想看看那中心世界有何独特之处。叫他意外的是,那片区域却相当的平庸——既不是资源最丰富的,也不是环境最宜人的,不是面积最大的,也不是光源最充足的。

头领们选择驻地的标准引起了他的好奇,而即便是那位被困在安眠地的叛军首领也不能给他合理的答复。他调整了自己的区域优化计划,而试

着以一种低调的方式解决谜团。那其中难免有些波折,但最终让他得到了答案。一个他事先并未设想,但却完全符合他需求的答案。因此当他发现一个头领坐着船去往寒霜之家时,他立刻便跟了上来。他没有立刻处置那个头领,而是隐匿在船上,暗暗地观察着对方。如果不是他认出来被搜集者们带来的札,他还打算继续观察一段时间。

他救下了札,也就顺道杀死了那个在他看来不剩多少价值的头领,船上所有的搜集者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他正以一副怪诞的形体穿梭走道,在搜集者们看来却是头领在四处巡查。

在札看来,医师几乎可说是无所不能了。他没有任何方法报答,对方也不需要他的报答。在他们船上相处的最后一天,医师命令几名搜索者将他送回家中。似乎是出于礼貌,他还问起了札的家人,妻子与子女的姓名,各自的性格与生活习惯。

这些问题过于详细,令札感到尤为不安。当医师问起他妹妹的状况时,他终于禁不住表达自己的困惑。和医师所提的那一切相比,他与他的家人都微不足道。对方又能从他的家庭身上得到什么呢?

一点经验。医师回答。

札疑惧地望着他。

医师沉默地凝思了一阵。在最后,搜集者的战车起飞以前,他告诉札自己也曾有一个妹妹。尽管在他的故乡,一切所谓的亲属的词汇都毫无意义。这是久远以前就已取消的落后制度。但,在所有的成员中,有一个人的确令他挂念。他想知道她是否平安和顺利。但是他却不能返回去看望她,因为他尚未完成一个约定。他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所以时时观察别的兄妹怎样相处。

札的畏惧里渗入了同情。他安慰医师,劝他不必顾虑任何事,随时都可以回去探望。而对待亲人也不必特意思考,因为那是自然而然的事。亲人们见面时就会知道如何相处。

如果那样做,医师回答,他将永远失去达成约定的机会。而且当黑塔内的成员和他见面时,毫无疑问会有一方的脑部会被剥出来处置。现在正有一个人寻找他,准备那样处理他。他并不知道称呼那个人为弟弟是否合适,但他也同样关怀他,因为他们曾经在很近的地方工作。

札瞠目呆立。他无法理解医师所描述的情况,他从没听说过亲人这样相处。那似乎不是个应当向他提出的问题。

医师把他送上了战车。当札远远飞离时,他看到医师仍然站在原地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