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娅·迪布瓦换上泳衣,走向沙滩中人最少的地方。埃斯吉特夫岛西部的白沙滩在国内享有盛名,这一天又是晴朗温暖的好天气,海边到处都挤满了前来过春假的学生。她想找个好位置再涂防晒霜,结果发现不大现实。她索性就放弃了,在五六个抱着迷你充气排球的小学生附近铺好垫毯,然后躺下来观察闪闪发光的海面。

作为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女孩,詹妮娅从小就比同龄人长得更快。她的个子快有一米七五了,并且肯定还能继续长下去。她的头发继承了父亲的特色,是一种偏深的暗金色细卷发,但认识她家庭的人大多会说她更像母亲。那是从她薄薄的嘴唇与浓密上挑的眉毛感受出来的。总的来说,她在大多数眼中都是那种还算漂亮的姑娘,漂亮但脾气不太好。那也是事实,可是不影响她有两三个特别要好的朋友,而她自己认为那也足够了。

詹妮娅涂完防晒霜,开始把自己散落的碎发往发带里塞。她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发质,更偏好像母亲那种一根根分明的黑色长发,能一丝不苟地严实扎好,显得很专业和冷酷。有一阵子她冒险热情正浓,老想要成为女特工,于是把自己头发染成了动画里那种带点渐变的血红色,只有脸颊边一绺闪耀的金红。她为这个新造型和她母亲吵了相当严重的一架,整整两个月没有互相说过话。事后想想詹妮娅也觉得并无必要,但当时这件事令她们两个都那么恼火,甚至让她那同母异父的外国哥哥不得不跑过来调解。她必须承认,她连脾气都更像母亲。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俞庆殊从不为女儿的头发跟她吵架,詹妮娅也对女特工或红发彻底地热情泯灭。她不久前又把头发染成了烟灰色,和母亲更像但又有所不同,但是发根的部位已经开始褪色了。那使她的头发两端呈现出两种色调,她在学校的好朋友汉娜开玩笑说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某种黄昏女神,尾巴已经踏进了黑夜,头顶却还笼罩余晖。

”你该去读文学。”詹妮娅这样对汉娜说。但是汉娜想要去读建筑,她学习成绩很好,而且总是忙着学更多,因此没时间来和詹妮娅一起度假。

那让詹妮娅差点就错过了这次海滩假日。因为俞庆殊实在太忙了,永远有新的官司要准备,她也不放心让自己十六岁的女儿独自去埃斯吉特夫岛旅行。据说那岛上有狼——她是这么说的,詹妮娅很难理解这竟然也成为一个危险的理由。每年来这儿旅行的人成千上万,而已经十几年没有关于狼的目击报告出现了。再者说,詹妮娅其实很喜欢狼,她在国家公园里远远地看到过它们,而且正想着将来是否要去当一名探险家,或动物学家。比起和人打交道,她更喜欢去观察野兽。

不过当然,埃斯吉特夫岛如今已经没有狼了。俞庆殊也找到了一个值得信赖的人陪女儿度假。这位临时监护人名为昂蒂·皮埃尔,是大约两年前搬到她们镇上的音乐教师。昂蒂小姐显然具有拉丁血统,是位高挑而富有活力的绝色美人。她会弹钢琴,齐特尔琴弹得也好,同时还是个令人惊叹的杰出舞者。她给詹妮娅跳过一种不为人知的民族舞蹈,完美得就像蛇与豹子在她那充满魅力的皮囊下扭动,甚至让詹妮娅觉得汗毛倒竖。可是迷人的昂蒂·皮埃尔小姐毫无疑问是个好人,全社区的人都会这样承认。

她只有一个缺陷,那就是不能说话。邻居们不知道她是天生的,还是某种事故导致的。每当她想和别人打招呼时,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些非常模糊的声响。可是说实话,那倒似乎让她显得更加迷人了。全社区的小伙子都曾为她神魂颠倒,或者说不止小伙子。那听起来让昂蒂像个神秘而不真实的幻象,可是她的确就是个以授课维生的音乐教师。作为住在皮埃尔家正对面的人,詹妮娅每天晚上几乎都能从自己的卧室望见昂蒂的卧室。昂蒂很少把窗帘拉下来,但她似乎也从来没邀请过异性进入自己的住宅。

俞庆殊曾经想让詹妮娅跟昂蒂学钢琴,结果詹妮娅发现自己对艺术并不感兴趣,她后来还是参加了高中的篮球队与剑术俱乐部,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训练和比赛上。实际上她也会玩简单的枪械,偶尔在她父亲干活的旧仓库里练习射击。她是个有天赋的射手,只不过还没到加入射击协会或申请拥枪证的法定年龄。用她那去非洲探险了两年的外国老哥的话说,她是个含苞待放的天生恐怖分子。

她把胳膊垫在脑后休息时又想起了她那个外国老哥。在雷根贝格这样移民人口众多的小镇上,人们对来自国外的亲戚一点也不觉得稀奇。当他从亚洲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在傍晚的银莲花路上来回踱步时,詹妮娅的一个初中同学甚至还向她打听过他。这件事最终没有下文,因为她的老哥可是一个比她大整整十二岁的成年人了。

可是,最近的两年里,她没有再见过他的面。那个身价上亿的继承人据说经受了严重的感情创伤,在一天夜里不声不响地买了机票,直奔非洲角落的偏僻小国。他在摩洛哥给她们寄过几次明信片与特产,并且声称自己要去探索热带雨林里的神秘昆虫。

这件事当然引起

了轩然大波。尽管俞庆殊从来不让詹妮娅接触和她前夫有关的事,她也几乎不认识那姓罗的一大家子人,但是她知道俞庆殊为此做了趟出国旅行。她母亲一定是回去和她的前夫争论这件事,想要弄清楚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突然跑进非洲热带雨林。真相是扑朔迷离的,也许他的确受了不为人知的情伤,也许这是某种詹妮娅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大家族权力斗争,也许非洲热带雨林里的确出了一种叫人忘记世俗财富的神秘昆虫。这每一种答案都让詹妮娅觉得十分荒唐,如果要她来猜,她情愿相信她那有钱老哥是被人给绑架了——毕竟是上亿身价呢。

绑架成功后的勒索信从来没有出现。每隔几个星期,有时是一两个月,她老哥的明信片还会寄到银莲花路十五号来。俞庆殊拿这些信做过笔迹鉴定,毫无疑问是她老哥写的,她还想方设法做了一次书写时间鉴定,从而确信这些字都是最近写来的,而非在数月前就已写好。他在信中向她们问好,说明他的昆虫研究进展正佳,可以说是如火如荼——詹妮娅仔细研究了明信片上的字,试图找出笔迹中暴露出的精神疾病征兆——总之他还得在非洲耽搁几年。

到了去年年底时,他甚至还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可是詹妮娅和她母亲碰巧出门购物去了。她们错过了这个电话,只能听到他的留言。从那声音听起来,他应当过得还算不错,他还在电话中提起了他最好的朋友——是个住在梨海市的医学生,詹妮娅只知道这么多。她从没见过他,只是听母亲提起过他。据说那是个认真、严谨而有点古板的青年,她想不出自己的老哥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在那段留言里没有任何关于他具体下落的信息。他只是简短地祝她们新春快乐,并且提醒她们如果遇到了任何麻烦,任何需要外人帮助的急事,那就去联系他那个读医的好朋友。这可以说是两年来他向她们传达的最大的关心,可是詹妮娅并不认为那有任何实质的意义。如果她和俞庆殊碰到了某种没法自己解决的麻烦,一个远在异乡的年轻医学生又能做什么呢?

詹妮娅在温暖的沙滩巾翻了个身。她不再想那个跑去非洲研究昆虫的古怪老哥了。阳光正抚摸着她的身体,沙滩闪亮如细细磨制的银粉,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与奔跑的人群。

她胳膊旁边的沙坑陷落下去,冒着水泡的细孔里冒出一只很小的螃蟹。詹妮亚想用指头捉住它,它便惊慌失措地藏了回去。她觉得昏昏欲睡,直到她感觉有个影子挡在她与太阳之间。

詹妮娅睁开眼,看见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无纹的草白色沙滩衬衫,宽松的黑色中裤,看上去整洁友善,同时还有点过度拘谨。此人的外貌毫无疑问是个亚裔,但德语说得很标准,并不像是外国旅客。

他先跟詹妮娅道歉,说自己不该挡了她晒太阳,紧接着又向她询问附近是否有购买防晒霜的地方,因为他注意到她拿的一瓶几乎是全新的,而且和另外几个人包装相同。

詹妮娅用手掌挡住阳光,仔细地看了看这个陌生人。出于家庭教育与个人经历,她不怎么和完全陌生的异性打交道。但这个男生看起来并没有危害,他的体态偏瘦,脸显得很稚嫩而讨喜,目光温暖柔顺。

这是汉娜会喜欢的那种男生。她无由地想到。这是那种会把时间消磨在图书馆和咖啡店的男生。他能够跟女朋友讨论最近流行的爱情电影,说得清楚里头全部的人物关系与精妙台词。他可能还喜欢摄影,会用巧妙的灯光和镜头来拍一朵昙花,再把它做成照片集来赠送给女友。他还会下厨,不见得特别精通,但能做些不赖的简餐与家常菜。但是他不是很懂机械或电脑,他也许需要别人帮忙来给他换灯泡,至少得照着家电维修指南才能自己做。有的女孩会觉得这种男生很无趣,有的则觉得他非常可爱。不管怎样,他不像那种动辄暴怒或无端伤害别人的人。

所有的这些判断全是詹妮娅在盯着此人的数秒内想到的。它们并不深奥和专业,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完全建立在一个女中学生在日常生活经验上。这可能是偏见与刻板印象,可标签化本身正是人们赖以简单生活的重要技能。它本身是无关善恶或慧愚的。

她告诉对方防晒霜可以在不远处的泳衣店里买到。比超市里的贵不少,可最小瓶的也足够一个人使用了。

对方欣然地向她道谢。“我请你喝杯饮料吧。”他说,转头看了看他们旁边。在那个方向上有一家人,女主人手里握着加了冰块的混合果汁,杯口插着青柠檬片与可爱的小纸伞。詹妮娅看到后的确有些口渴了,但她不想让这个陌生人为她买单,也不想从舒适的沙滩巾上爬起来。她的肚皮与胸口正被沙子烤得暖洋洋的。

那男生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提议道:“如果我可以帮你去拿一杯,然后你再把钱付给我?我自己正想去买一杯。”

这是个好得多的建议。尽管詹妮娅觉得他还是有点过于热情了,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腼腆。但果汁贩卖点距离他们并不遥远,她可以一直看着他去买,再帮她把果汁

送过来,中间不会有差错。这只能算是顺道帮个小忙,因为她会自己为果汁付钱的。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是,就在这时,她的脑袋里有一根细线轻轻地颤动了。那是她在抛弃女特工志愿后就早已不用的东西。女特工迪布瓦,名侦探迪布瓦,每个孩子都曾幻想过自己如何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巧妙过关。他们会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的生活日常,从蛛丝马迹里发现潜伏中的食人魔与变态医生。她的特工天线正在哔哔作响,就像克拉丽斯·史达林走在巴尔的摩疗养院的过道上。

有一些迹象,不是特别确凿,但却提醒她先前的结论可能是错的。这年轻人不是频繁书写——她注意到他的手指中段形状非常平滑漂亮,没有一点点理应存在的变形。他也不是个电子产品的重度使用者,因为他轻薄的中裤与衬衫没有藏手机的空间。她看见裤子是有口袋的,可里面肯定没有什么太重的东西。这又是件稀罕的事,她心想,这个人孤身来海滩旅行,不带上一本书或一个球,甚至连手机也不拿。他是用什么来消遣?他那裤子可不像是带内衬的沙滩裤,一点也不适合下水。他的皮肤很细嫩,不像爱运动的人,但他没有流汗。在这样的太阳底下,他一点也没有流汗。

詹妮娅直直地盯着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那两口心灵之井对外界显露的是友善、温和与谦逊。直到那年轻人对她微微一笑,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井口张望得太久了。

“不,我不渴。”她说,“我朋友马上就来了。我们打算去海里游一会儿,不想让肚子太涨。谢谢你。”

于是那年轻人便走开了。詹妮娅眼看他就要穿过那些打排球的小孩,忽然间他又回过头来,微笑着冲詹妮娅点点头。这一次他用中文说话,就好像笃定詹妮娅能听得懂。

“我之前似乎见过你。”他说,“我们住的可能是同一家旅店。我的名字是周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