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把手机搁在桌子上,一下下敲打着椅子的扶手。在他对面坐着的是莫莫罗,正满面真诚而无辜地望着他。罗彬瀚已经对着这张真诚的脸看了两个小时,他甚至把莫莫罗的眼睫毛都数了六遍。可是没有一遍的数字是相同的。

“老莫,”罗彬瀚说,“我发现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谢谢你,罗先生。”莫莫罗回答道。

放在罗彬瀚双腿上的长颈瓶有了动静。瓶中淡绿色的粘液翻滚了一下,生出一个小小的喇叭形状的嘴。来自火山洞穴里的米菲轻轻蠕动着,用这张临时嘴巴谨慎地评论道:“我不认为他的眼睛有发声功能。”

“把你嘴删了。”罗彬瀚说。

喇叭嘴又融化为淡绿色的液态原生质,悄没声息地沿着瓶颈滑落回瓶腹中。它只是罗彬瀚从宇普西隆飞船上的大缸里舀来的一小块,在吃掉足够的营养前都是脆弱无力的,因此这可变形的食人族变得相当低调而顺从,以免被罗彬瀚肩膀上虎视眈眈的菲娜一口吃掉。

罗彬瀚并不想让这两个亲密伙伴出现在自己位于梨海市的家里,可是雅莱丽伽似乎认为他需要菲娜,而荆璜从宇普西隆的飞船上装了一瓶子米菲。海盗头子的意图罗彬瀚并不清楚,但他决心不让这食人族在自己老家开饭,也不会让菲娜吃掉这来历不明的粘液。米菲和菲娜已经够麻烦了,他绝不允许世上出现一种叫做米菲娜的新生物。

“罗先生,”莫莫罗眨巴着眼睛说,“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自己的故乡吗?”

罗彬瀚继续坐在椅子上,冷静而稳固,又是一匹冷酷无情的猎马蜥。他面无表情地和莫莫罗对瞪着,而莫莫罗面带微笑,双眼中放射出纯洁的光。

“……老莫,”罗彬瀚又说,“你的眉毛很有神,看着比你哥都聪明。”

“谢谢你,罗先生!不过宇普西隆前辈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守护者。虽然他文化课的成绩不好,其实头脑是非常出众的!就连萨法亚前辈都说,‘宇普西隆虽然是个令自己人感到绝望的叛逆分子,至少多数时候也能让对手感到绝望’呢!能得到萨法亚前辈这么严格的人称赞,就足以说明前辈非常的了不起!”

罗彬瀚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想要弄清楚莫莫罗到底是真心夸奖,还是已经暗地里计划去触摸火花塔,或者和超古代邪神签订合体契约——阿萨巴姆难道不也是一种邪神吗?和她那样心灵黑暗的坏东西合体毫无疑问已经玷污了莫莫罗纯洁的本性。他不禁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

“老莫,你堕落了。”他对莫莫罗说。

“罗先生,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你堕落了!”罗彬瀚高声强调道。

“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了,罗先生。”莫莫罗关切地问,“你是哪来不舒服吗?还是在担心家乡的亲友呢?总之请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忍耐!”

“我没有。”

“可是你看起来真的非常奇怪,罗先生!”

“我很正常,好吧?”罗彬瀚说。他伸手想把菲娜抓过来盖在自己脸上,后者用尾巴狠狠打开他的手指,跳到角落里继续观察瓶中的米菲。罗彬瀚还没来得及把头伸进装着米菲的瓶子里,莫莫罗已经扑了过来,激动地抓着他的双手喊道:“不要啊罗先生!不可以伤害自己!不管是什么样的烦恼都请对我倾诉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的!”

罗彬瀚使劲地抖手,但是甩不开对方充满关爱的掌握。最后他放弃了,绝望地把双手放下,直挺挺地瘫倒在椅子里。莫莫罗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好似看着一株萎缩枯死的仙人掌。

“你把手放开。”罗彬瀚有气无力地说。

“我不会放开的,罗先生!一定要让你活着见到思念的人!刚才你不是还在想着要给家人们打电话吗!怎么可以在和家人团圆前就死掉!”

“莫啊,”罗彬瀚静静地说,“我已经死了。”

“别说傻话了罗先生!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我是说社会性的。”

莫莫罗又眨起了眼睛。罗彬瀚缓缓地指了指桌上的手机,仿佛正指着自己的骨灰盒。它的屏幕一片黑暗,显得既安静又神秘。莫莫罗也顺着他的指尖,将无比凝重的视线投注在这潘多拉魔盒上。

“罗先生,我可以看里面的内容吗?”

罗彬瀚虚弱地点了点头。于是莫莫罗庄严肃穆地捧起手机,退回到原本的座位上,再冲罗彬瀚缓缓地点头。

“我明白了,罗先生。请交给我吧。现在我就要把它打开了。”

罗彬瀚无力地说:“密码是1107。”

莫莫罗驾轻就熟地输入了密码。手机屏幕的亮光映照在他充满好奇的脸上,理解和操作这个设备对他似乎毫不困难。在稍稍研究了一阵后,他就查看起手机上的未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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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很多未接电话呢,罗先生。”

“别拨回去。”

“罗先生,这个红点是什么意思?”

“这是短信。就是别人发文字消息给你。”

“我可以看吗?”

罗彬瀚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是理智却告诉他这是非面对不可的。他要么自己亲眼看,要么就让莫莫罗帮他看。实际上他在两个小时前就已经亲眼看过了。尽管他没有把每条短信都打开来,而是从列表界面飞速地扫过,那些消息露出来的头一行都足够叫他的灵魂发出尖叫。他感到这些文字就像是带着诅咒的录像带,如果多看一眼都会令他染上致命的天花病毒,在七天内就因心脏麻痹而死。

他慈祥而飘忽地对莫莫罗笑着说:“你看吧。”

“那么我开始了,罗先生!”

莫莫罗开始飞速地点击和滑动屏幕,快得就像是一个自动程序。还没等罗彬瀚捂着胸口喘上几口气,他就已经把手机放在腿上,随后挺胸叉腰,神态凛然地颔首说:“我看完了,罗先生。”

“嗯。”

“大部分都是广告和商业通知,话费缴纳通知,还有银行的存款通知和信用卡业务提醒……”

听到这里,罗彬瀚捂着胸口的手松弛了一点,呼吸也几乎要顺畅起来。可是莫莫罗紧接着又说:“还有罗先生你的家人给你发的慰问长信呢!大家真的都非常挂念你,既然罗先生你不好意思自己阅读,就由我来为你朗读这些珍贵的文字吧!第一封是来自于俞庆殊女士的信,内容是:瀚瀚,现在是你消失的第二个星期,妈妈一直在想……”

罗彬瀚扑上去按住他的嘴,厉声威胁道:“再念我自杀!”

莫莫罗委屈地眨了两下眼睛。他的目光里充满费解,可是当罗彬瀚小心翼翼地松开手后,他果然把嘴巴紧紧闭住了。罗彬瀚欣慰地倒回椅子里,把脸埋在两只手掌底下。

“罗先生?”

“嗯,”罗彬瀚说,“我活着呢。就是别念。”

“难道罗先生你不想知道这段时间里大家都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基本都猜得到。”

“可是,这些短信在我打开前全都有红点标记。这是罗先生你还没有读过的意思吧?如果你没有真的阅读过,怎么能确定你的猜想就是真的呢?刚才罗先生你表现得这么害怕,一定是因为觉得大家都在责备你不辞而别吧?可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大家都只是在关心你而已呀。”

“那就是我不想要的。”罗彬瀚说。他的话是脱口而出,完全未经思考。当莫莫罗睁大眼睛望过来时,他才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我猜得到他们想说什么。”他抢在莫莫罗开口前说,“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来试一试——我可以告诉你有哪些人给我发了消息,大概说了什么内容。我来猜他们说了什么,而你可以告诉我对或不对。怎么样?但是你不能给我念具体内容。”

这不能算是个很合理的要求,但莫莫罗依旧以他一贯的热情态度表示同意。于是罗彬瀚把装着米菲的长颈瓶放回桌上——他可以肯定米菲此刻正在偷听——然后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思考起来。

“嗯……第一个人,”他说,“在备注里叫俞庆殊,我猜她是给我发最多消息的人。”

“是的。她是罗先生的母亲吧?真是一位爱着孩子的夫人呢。几乎每个星期都有给罗先生你发长消息……”

“她想知道我的下落。”罗彬瀚打断他说,“她说她会一直等我给她回信,而且会一直继续找我。然后她还会说她最近的经历,说她想起了哪些我小时候的事。在所有的节日她都会这么说。她还会说起我妹妹的情况。”

在他说完这段话后,莫莫罗只是安静地眨巴着眼睛。从永光族带着点迷惑的反应里,罗彬瀚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不希望在这点上给莫莫罗太多提问的机会。

“第二个人,”他紧接着又说,“叫俞晓绒。你也知道她是谁?”

“是罗先生的妹妹吧?”

“对。她会给我发消息,我猜至少会发个三四次,但一定是在我失踪的头几个星期。而如果她给我发消息那几天,我的短信里收到过验证码,那也是她干的。”

“是真的呢,罗先生!可是为什么呀?”

罗彬瀚沉着地说:“丫想盗我的社交账号。”

这不过是第二个人,而莫莫罗的目光里仿佛已经带上了一丝崇拜。罗彬瀚拍打着自己的大腿,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第三个人,备注是马尔。你也认识?”

罗彬瀚本以为莫莫罗会说出马尔科姆的全名,可是莫莫罗却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这个人呀,罗先生。”

“你不是把我看完

了吗?”罗彬瀚有点恼怒地问。

“没有呀罗先生,虽然在我们合体时,罗先生把你最珍贵的记忆作为了森罗形态的一部分,但是像人名或身份这样的信息并不被当作重要情报。我看到的都是罗先生你记忆最深刻的画面与情绪。”

罗彬瀚不愿意琢磨自己记忆最深刻的画面都有哪些,那个长颈鹿牙刷造型的毛线玩偶还躺在他位于寂静号的卧室里。他木然地继续说:“马尔科姆是俞晓绒他爹。”

“也就是罗先生的继父亲了!”

“嗯……好吧,我们一般不这么叫。不过他也会给我发一次消息,肯定在俞晓绒第一次发消息之后。内容不会很长,也不会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是普通的问候短信……他可能还会问我什么时候再跟他一起出去兜风,或者去射击场,大概这类的。”

他当然又猜对了。

“第四个人,”罗彬瀚说,“嗯……叫罗骄天。”

“是罗先生的父亲吗?”

“可以算是半个吧,”罗彬瀚谦逊地说:“他是我父亲的不完全蓝图继承者。一般像这样的人我会尊称他叫弟弟。”

“可是罗先生,弟弟不是后辈的意思吗?”

罗彬瀚把头一仰,望着天花板从容地说:“他的考试成绩可以给我当前辈。”

“没有这样的事,罗先生!不管宇普西隆前辈的考试成绩有多让自己人绝望,前辈永远都是我的前辈!”

“太孝啦!”罗彬瀚说,“他给我发的消息不会超过二十个字。最多三句话。没有称呼。不会用‘我’这个字。他不会问我去哪儿,或者为什么去。他只会问什么时候回来。”

“罗先生,”莫莫罗好像有点忧郁地问,“你们两兄弟的关系不太好吗?”

“不,还不错。干嘛这么问?”

“如果是感情亲密的兄弟的话,为什么要这么疏远呢?”

罗彬瀚摆了一下脑袋,说:“那是两回事。”

“我不明白啊,罗先生。”

罗彬瀚觉得左手的指甲缝里有点湿漉漉的。他举起左手,注视着指尖说:“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场。”

“立场?”

“立场就是……”罗彬瀚说,“第五个人,谢贞婉。她是罗骄天的妈。她至少发过两次,一次在刚开始,一次在年关。两次篇幅都会很长,但不是关于她自己的内容,是这样吗?”

“是的。谢贞婉女士也很关心罗先生你,一直在说你如果不回来的话家里就没有主心骨了。而且还在不停地给你道歉……”

“这不关于她。”罗彬瀚说,“用不着她来做这个。”

他没有感觉出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何不妥,然而莫莫罗却一直盯着他看。那目光令罗彬瀚备受煎熬。他一直以来对于重返故乡的期盼仿佛在那清澈的目光里化为一股焦臭的黑烟。从莫莫罗口中念出那几个名字显得一点也不真实,令他感到尤为撕裂,以及,罪恶。他有点狼狈地把手放到脸前,想催眠自己相信这里是寂静号的舰桥室。那稍微有点困难,因为荆璜和雅莱丽伽都不在。

“罗先生,其实,谢贞婉女士在发来的消息里提起了……”

“第六个人是罗尧。”罗彬瀚说,“罗尧。嗯,不是他现在的名字,中间改过一次。那不重要。他会给我一次消息。在所有人的消息之后。他会说,嗯,他会这么说:年轻人想出去闯荡历练一下是好的,不用为家里的事担心。他会这么说,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现实撕裂的感觉终于在罗彬瀚说出这段话后达到了顶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想如果从莫莫罗口中吐出这个名字,他到底能不能受得了。大约是可以的。因为岁月终将流逝。生活的可能性无穷无尽,人的接受力也就随之拓展,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莫莫罗会坐在自己家客厅的沙发上,脸上带着胜利而欢喜的笑容……胜利的笑容?

是的。那的确是胜利的笑容。只见莫莫罗高高举起手机,好似拿着一把宝剑准备当头劈下。

“你猜错了,罗先生!”他高兴地说,“这个人发了两次消息给你!第二次消息里说,他已经计划要把一家公司的股权全部转让给你,再等你回来就要开始筹备集团上市!另外还说给你安排了一门很合适的亲事呢!你看啊罗先生,家人之间的关爱是超越想象的,就算你也不可能完全猜中!”

罗彬瀚好似木雕石塑般凝视着他。在他这犹如自地狱深处吹来的阴森视线里,莫莫罗喜悦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罗先生,”永光族惴惴不安地问,“集团上市是什么意思?”

“是好事。”罗彬瀚说。

“那股权呢?”

“也是好事。”

“那么想必亲事也是一种好事吧!”

“对。”

“那样就真的太好了!可是,具体到底是什么样的好事呢?”

罗彬瀚从扶手椅上站起身,环顾自己刚刚逗留了不足半天的公寓。他大步走到落地窗前,最后凝望了一眼梨海市午后静谧的城市花园,以及园外林立的楼厦和街道。

“好事就是,”他无情地宣布道,“咱们今晚就上寂静号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