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白羊市的路并不遥远。旅途中,莫莫罗像首次参加春游活动的小学生那样对一切充满兴趣。从罗彬瀚车里播放的音乐到白羊市名字的来源,他对什么都感兴趣。

“这地方有个传说。”罗彬瀚告诉他,“古代时这里是个大沼泽,没什么人住在附近。某天有支军队行军时路过这里,结果迷了路。领军的将领碰到一个在沼泽里放牧的老头,问他要怎么离开。那个老头告诉他需要从白羊的背上跨过去。将领按照他说的做了,结果发现羊背变得又宽又长。他在羊背上走了不知多久才掉下去,然后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小城外头。他走进去打听这里是哪里,城里的人说的话他却听不懂几句。等他终于和人问清楚时,才发现自己还在沼泽地,只是距离他出发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百年。”

“这是真的吗,罗先生?”

“反正我读到过这个说法。”罗彬瀚读着高速路上的指示牌。“但我觉得不怎么可信。我们这儿的古代神迹一般都拿不出证据,而且只活跃在相机出来之前的年代。我还听过一个更靠谱点的说法:这里的大沼泽在干涸以前是个山羊角的形状,所以叫白羊泽。接着就有了白羊村,白羊集,白羊市……这地方的历史比梨海市长。”

“但为什么是白色的羊呢,罗先生?”

“嗯……我不知道。可能因为那里有很多芦苇?秋天的时候那地方看起来像是白色的。”

罗彬瀚转动方向盘,看到公路两边的植被已经开始变化。远方的标牌与灯柱隐匿在淡青色的雾霭中。他不常来白羊市,虽然他们在这儿也有点生意。这里比起梨海市更接近一座旅游城市,没什么发达的工商业或有名的大型企业,农业规模也有限。外地游客来这儿多数是为了它的湿地与候鸟群。在他读书的时候,学校倒是很喜欢把这儿作为春秋游的野餐地点。他们会在湿地外围的森林公园放风筝,或者组织点集体游戏。那会是旅途中相对有趣的部分,因为上午的行程总去白羊市内那些令未成年人深感索然无味的地方,比如禁毒教育基地与历史博物馆。

他至今记得学校曾组织他们去白羊市观看一场演出。演出内容他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可是中场时播放的一段禁毒宣传片却给他留下了极为可怕的印象。他记得有许多年轻男女在屋里手舞足蹈,面目癫狂地发笑;有个枯槁变形的男人把牙刷从鼻孔捅进脑袋自杀;一对情侣在毒瘾发作时互相殴打,然后相继从楼顶跳了下去。

回想这些令他自己觉得不可思议,他真的在中学时看过这些可怕的镜头吗?学校难道不害怕把某个学生吓出精神问题?他不禁怀疑是自己记错了,把某些道听途说的故事融入了自己的记忆里,可是那些镜头又是千真万确地存在于他眼前。他甚至能回忆起吸毒的女人跳楼时朝上仰望的惨淡的脸孔,以及牙刷把手在人面孔上斜翘起来的轮廓。他甚至能记住每一个分镜的角度与明暗。很难相信这一切全是他的想象力自己编造出来的。

然而,有些细节也让他并不那么确定。比如那个跳楼的年轻女人,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她长着周妤的脸,因为毒瘾发作而苍白、阴郁、不近人情,在天台朝下俯瞰的慢镜头里往下坠落。在周妤失踪的那段时间,他偶尔会在过度疲劳的噩梦里看见这一幕。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和周雨提起过,但是在他见证过怪诞之物以前,那个镜头与周妤之间的朦胧相似一直令他深感不安。他和周雨都以为自己了解她,可是许多凶手被揭露以前,身边的人都会以为自己了解他或她。

但是现在不同了。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他知道了周妤的秘密,和他曾经暗暗恐惧过的答案相去甚远。可是他分辨不出哪一个答案会让他更好受点。一种不可知的超自然的怪诞,或是原理明确而后果可怖的化学品。这对他又有什么区别呢?它们对他造成的后果是一样的。

“罗先生?”

“噢,”罗彬瀚说,“我有点走神了。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他发现自己回来以后经常想起周妤。但那并不是因为伤心。很多时候他甚至都谈不上伤感,只是一种日常生活的空洞。意识到记忆中的某个人再也不会在生活里出现,就像一副完整的拼图上丢了一块。人总是忍不住朝那个空洞看,想象它原本完整时的样子。可有一点不完整的拼图和完整的到底差多少呢?没有那么大的区别吧?

莫莫罗对他的世俗生活一向抱有极大的兴趣,可是罗彬瀚并不想谈自己对于周妤的感受。他不愿意在这件事上看到永光族感情充沛的样子,哪怕是完全的真心实意——不,恰恰是真心实意会令他倍感烦扰。他情愿得到冷漠的礼仪性的寒暄。他一个字也没提起周妤,只说了他记忆里那些可怕的毒品片,好警告莫莫罗别太相信本地的“好心人”。他觉得自己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因为莫莫罗当前的人类皮相看上去颇有价值,而神态举止却显得相当好骗。

“如果路上有人要给你糖果或者饮料,你就直接走开,别和他们搭话。”他交代说。可是他还真不知道这里是否有

任何人造物能叫莫莫罗受到影响。“嗯……你的同族里曾经有人药物上瘾吗?”

“有呀,罗先生。教官有专门和我们讲过这个类型的敌人呢!”

这并不是罗彬瀚想听到的回答,但他仍然让莫莫罗仔细说说。他听见莫莫罗举出一种能够漂浮着穿越宇宙的微生物群,落到大气层内部时就会释放毒素,让星球上的所有生命体都陷入催眠状态,然后再一点点地蔓延吞食整个星球;还有一类植物是特定怪兽的伴生物种,当宿主休眠的时候也会保持在种子状态,而一旦宿主快要醒来时,它们则会提前发芽开花,使得接触花粉的生物陷入到一种非自然的欣快状态,宿主再度沉眠时则又凋谢枯萎。

“……像有这种习性的植物,一般会被称作……”

“纪末之花。”罗彬瀚说。

“罗先生也知道吗?”

“听你老哥说的。”

“罗先生和宇普西隆前辈好像很合得来呢!”

罗彬瀚自己不怎么同意这个结论。他当然不讨厌宇普西隆,可并不确信宇普西隆对自己的真实看法。有时他觉得真正的宇普西隆和《白苹星流浪英雄传》的主角实在相去甚远。他又想起了他们把非法糖果树栽培成熟的那一天,宇普西隆和他谈到了树种。树。植物。动物。智慧生命。纯洁种族。纪末之花。但这些对他都不重要。

“我听说有一种病很普遍,”他说,“俗称叫糖瘾,很多种族都会患上。”

“是的。虽然不同物种的适应性不同,但这是联盟内患病率最高的疾病之一。”

“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个事。”罗彬瀚说,“我以为宇宙里没有那么多甜口——我昨天还上网查过呢,实际上我们这儿的大部分鸟类都尝不出甜味。我以前还以为外头的口味会更加……怎么说,多样性?”

“可是罗先生,糖瘾和甜味并没有什么绝对关系呀。就像虽然罗先生你识别不出氧气的香味,但也是亲氧生物。能让神经兴奋的物质也并不一定需要感受器来识别。”

“就是说我也可能得糖瘾?”

“不会的罗先生!你完全没有问题!你们的生理结构还不需要担心糖瘾,因为在形成成瘾效果前,应该会先达到中毒的剂量。”

“那我就放心啦。”罗彬瀚说。

穿过检查站时他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几个警察站在关口抽查往来车辆,罗彬瀚注意到其中两个穿的并不是交警制服。他没有多朝他们打量,免得引起无谓的怀疑,而他们也没对他多做盘问,显然要找的不是两个坐在招摇跑车里的年轻男人。

他们顺利地穿过检查站,进入与湿地相连的森林公园。这是个温度适宜的日子,公园的停车场几乎要满了,罗彬瀚费了不少力气才堪堪把车塞进那个设计得非常愚蠢的空位里。他捏着方向盘的手都出了汗,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非得开车过来。荆璜确实说过能把他一并捎过来,但他只说要自己来。他也得适应这该死的车和该死的交通。

“我们为什么非得来这儿?”他在买门票时对莫莫罗问。

“玄虹先生说要走一条捷径。”

“我知道他是这么说的。但到底什么是‘捷径’?”

莫莫罗只是无辜地摇摇头。罗彬瀚也并不指望他能回答。看来这又是某些古约律间的小秘密。捷径。这个词令人想到传送门,虫洞或是密道。不管哪一样都不算稀奇,可罗彬瀚想不明白的是这条捷径为何会落在白羊市的湿地里。那儿实在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他是在那儿第一次碰到荆璜,还有阿萨巴姆的死鬼同事。抛开这些,他还能想到的就是那儿或许是个不错的埋尸地点。那些深密的芦苇丛,幽暗的水洼与崎岖的谭穴,在候鸟不至的季节里没人会去关心。在由白羊市、梨海市与蜗角市形成的三角区域里,这片湿地是中小型犯罪的理想地点。但也只是中小型的,真正的大案只会发生在人群之中。

人少偏僻或许是这里被荆璜选中的原因,要是他们到时候真打算开个传送门之类的。也许会有巨大的声响,会有天空中的奇光,会有飞速传播的ufo谣言,然后就会有警察在检查站找一个开红色跑车的可疑青年男子。关于这部分罗彬瀚已经懒得去想。他买了两只摇摇欲坠的三球冰淇淋蛋筒,跟莫莫罗坐在湖畔等着夜幕降临。

他注意到天空蓄满阴云,是一种暮雨前的青灰色。映照天光的湖面因此也呈现出深沉晦暗的墨绿色调,而湖畔的草木却那么鲜艳夺目。如果仔细观察就能找到各色花朵遍开,可他感受到的却只有浓郁而静谧的绿意。湖上的行舟与草地上的游客似乎都消失了。他只看见阴影般无穷无尽的秀美幽林,而这片深林也在缓慢地融化与重组。它是翠色的雨幕与浮云,逐渐将他浸没在永远的寂静之中。他的左手已经触摸到碧潮湿润的浪涛,寒冷在向上翻涌。

“罗先生,要走了吗?”

罗彬瀚眨了一

下眼睛。他看见夕阳已经落在林尖,零星的游客正走向出口,而他和莫莫罗的冰淇淋早就吃完了。他的手背上挂着两三滴雨珠。他立刻站起来,和莫莫罗一起走向森林公园深处。在成片芭蕉丛的掩护下,他们轻易地翻过围墙,进入公园后部的保护区范围。跨越一片长满晚香玉的空地时,罗彬瀚注意到远处有着疑似安装摄像头的高架,可高架顶端却站着一只有冠的大鸟。它静静地趴卧着,似乎也在望着他们。

天彻底黑下来了。厚重幽深的草甸里交织着急躁着的虫鸣。罗彬瀚几乎看不清楚四五米外的东西。不仅因为月亮隐没在乌云后,还有前面领路的莫莫罗在微微发光。那本来应该像手电筒一样明亮,可实际上反而叫周遭更加黑暗了。除了前头那个形状完美、纤毫毕现并且分外圣洁的后脑勺,罗彬瀚不知道自己前面还有什么。

可是他的其余感官却变得敏锐了。他能听见草叶摩擦时的碎响,还有蝉与蟋蟀急躁的鼓动。很偶然的几次,他感到头顶有羽翅拍打的动静,但没有听见一声鸟鸣。雨雾中弥漫着草木焕发的清香与败叶枯枝的腐臭,他古怪地想到这是生与死调和的味道。以前他似乎从未意识到这种气味的存在,即便是他碰到荆璜的那个晚上,气味对他从来不是首要的记忆点。

远方的夜幕里亮起两团冷调的微光,像从草丛里飞出了两只萤火虫。可它们彼此间的距离保持得很稳定,并且还在不断地放大。最后,一只黑猫猛然出现在莫莫罗的肩头上,冷光闪闪的双瞳傲慢地打量着罗彬瀚。它的毛发上沾满雨珠,在莫莫罗身上时也像在发光。罗彬瀚觉得自己有点拿不准了。

“嗯。”他说,“是你吗?”

“别问蠢话。”黑猫说。尾巴不耐烦地猛甩了一下。它银色的睫毛与抬爪时露出的肉垫都让罗彬瀚倍感熟悉。当他试图抓起猫爪摸摸看是否仍是火箭型时,那甩在他鼻子上的一巴掌更叫他梦回昨日。

“你之前跑哪儿去了?”他镇静地捂着鼻子问,“我有段时间没见过你了,还以为你不打算管这一摊子了。”

“我情愿不管。”黑猫冷冷地说,“但我有仍然一个承诺。”

“那你来这儿干嘛?送别?还是和他们一起走?”

“那小鬼要走捷径。”

“然后?”

“他需要我来帮他打开捷径。”

黑猫发着光的眼睛转动着,显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态。它评价道:“这会是白费力气。”

“可你还是来帮忙了。”罗彬瀚说,“我看你其实挺喜欢凑热闹的嘛。反正对你也没什么损失。”

黑猫闷闷地哼了一声。他在莫莫罗肩上垫垫脚,然后猛地蹿到罗彬瀚肩膀上。未经修剪的爪子勾进轻薄的夏季衣料里,罗彬瀚立刻倒吸了口气。他想把黑猫从身上赶下去,可后者却把头凑在他耳边低语:“你也该去看看那个地方。”

“啥地方?”罗彬瀚面目扭曲地问。他突然觉得这猫的体重远远比外表要夸张。

“捷径。”黑猫猛蹬着他的肩膀说,“一个你绝对不该去的地方。”

------题外话------

上周末新冠了,但正在恢复,给大家报个平安。

确实是比流感更危险的一种病,好在已经进入痊愈过程了,请大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