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得到消息的刘玲终于驱车赶到了。她穿着那件罗彬瀚印象深刻的藏青色吸烟装,把外套披风似地搭在肩膀上,气概堂堂地登场亮相。坐在窗边的罗彬瀚瞧着她走到前院里,跟某个正指挥别人检查草坪的警察搭上了话。她们想必是熟人,所以刘玲肆无忌惮地指着门口问了好半天,最后竟然用不着俞庆殊出面就轻松走进了屋子里。

推开前门前,她盯着脚下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到客厅里站定,把一只提包撂在沙发上,叉着腰环顾整个底楼。罗彬瀚一向觉得她这种腔调特别有意思,因此从不主动打断,而是兴味盎然地喝着他的热可可。当刘玲瞧见他时,他举了举杯子表示招呼。

“你们这儿昨晚进土匪了?”刘玲说,眼睛瞥向厨房门口沾染血污的防滑垫,“听说死了人?”

“来了个疯子。”罗彬瀚接着吃他的早午餐,“先是冒充警察闯进来恐吓我们,然后又自己撞死在我们家门前。”

“你的腿怎么了?”

“一点小伤。”

“那疯子弄的?”

“他还弄伤了绒绒的手。”罗彬瀚说,看见刘玲的眉头开始打结,“反正都不算严重。他对自己倒是够狠。”

“他跑到你们这儿到底是想干什么?”

罗彬瀚冲她做了个怪脸:“发疯。”

刘玲放弃了向他打听更多消息。她往厨房里探了一眼,没找到第二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伱妈妈人呢?”

“在楼上和警察谈话,马尔跟她在一起。绒绒和她同学在她自己的卧室里。”

后院里已经响起雷奥兴奋的吠叫声,它也许是听出了熟人到来的动静,但却不能出来迎接。俞晓绒把它栓在了后院的柳树上,以免干扰警察的检查工作。屋子里的电话差不多十分钟就要响一次。消息灵通的友邻们都关心他们,迫切想知道他们是否安好(以及命案的种种骇人细节)。

街道对面还远远站着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少年,对十五号门前的情形指指点点。他们当然瞧不见尸体,那具形状可怖的遗骸早被运走了,可门口和前院里溅射的血迹也足够他们兴奋一整天了。在这晴空如洗、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没有什么比邻居家门口发生的惊悚命案更激动人心。要不是这屋子里的住客都平安无事的,他们今夜就会潜进来玩通灵板。

前院搜索草坪的警察在外头喊着他们的探长,也许发现了什么线索。后院里的雷奥还没嚷够,而电话又令人发狂地叮铃铃直叫起来。这阵鸡飞狗跳吵得刘玲头晕。她捋了把油光闪亮的卷发(不消说,她肯定是从彻夜通明的办公室里赶来的),再用指头使劲地捏捏鼻子,上楼找俞庆殊去了。

罗彬瀚继续从容地吃他的早午餐。他不必起身去应付警察或电话,因为他只是个愚蠢的外国佬。他老妈要求他绝不单独和警察谈话,更不准乱说任何关于昨夜的事情,要是谁用英语或德语跟他搭话,他只管傻乎乎地问对方能不能说中文。这安排倒是很合他的心意,虽然他不觉得自己会惹上什么法律麻烦,因为无论昨夜的情形多么怪异,罗得都百分百是自杀的。他自己主动走出屋子,然后生生把自己的脑袋撞了个稀巴烂,连五官的形状都分辨不出来了。门口的摄像头完整记录了他的疯狂行径,那可是铁证如山。

叮铃铃的噪音还在继续。楼上某扇房门打开了。罗彬瀚扭头瞧见汉娜·察恩从俞晓绒的卧室里走出来,驾轻就熟地接起电话,用绝对是佯装出来的虚弱声调应付了好邻居们的慰问。然后她便走下楼来,从罗彬瀚盘子里拿走一块没动过的酥饼。罗彬瀚觑了眼她的脸色,发现她神采奕奕,一点看不出彻夜未眠的迹象。可真是周雨羡慕不来的青春活力。

“不去上课了?”他随口问。

汉娜睁大眼睛。“当然不,”她用吃惊的口吻说,“在发生了昨夜的事情以后!我和可怜的詹妮娅当然都得休息几天。”

罗彬瀚又古怪地瞄了她一眼。他不知道这丫头说的话是真是假,甚至怀疑她父母现在是否知情。在昨天夜里,罗得发疯的那个时刻,她的确受了惊吓,可一夜之后便又是个满脑袋鬼主意的怪丫头了。这符合一个青春期孩子的正常心理吗?他说不准。他已经脱离学生时代太久了,只觉得那种野蛮而发乎天性的狡猾有时怪吓人的。

汉娜在他对面坐下来,一双翠眼望着窗外来来去去的警察。借着玻璃的反光,罗彬瀚悄悄打量她,心里琢磨她究竟知道多少事。昨夜警察来得很快,尸体的状况又太吓人,各种各样的麻烦都让他们疲于应付,他还没来得及和俞晓绒进行一次开诚布公,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真诚的谈话。伦尼·科莱因到底是怎么回事?罗得又是怎么学会那个把戏的?

在他离开雷根贝格之前非得把这些事情搞清楚不可。而与此同时他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身上的包袱。关于天空之外的那些事,他又

应该告诉俞晓绒多少?

他习惯性地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消息框。经历过险些致命的网络问题以后,他仔仔细细检查了手机设置,还有剩余的话费。没有任何看得出来的毛病,但他还是决定回去就把这手机换掉。它搞不好已经在寂静号穿越某片特殊区域时就故障了,寄宿了一个意图谋杀他的宇宙恶灵。而为了避免来自官方的麻烦,他还在警察赶到前删掉了那两条发送失败的消息,改为询问莫莫罗什么时候方便跟他在梨海市碰个头。他甚至不敢打电话交代情况,因为眼下就连雷根贝格都能冒出个罗得,他可说不准自己的通讯安全是不是真能得到保障了。

莫莫罗还是没有回复他。这次的延迟至少已有七个小时,不禁让罗彬瀚怀疑永光族是否也遇到了麻烦。他劝说自己再多等半天,别轻易把敏感信息发到网上,手上却忍不住反复打开莫莫罗的身份资料,或是回翻之前他们互相发送的图片。他漫无边际地想象那个秘密,那件荆璜和雅莱丽伽瞒着他的事,莫莫罗正背着他进行的秘密行动。也许罗得只是个开始,很快全世界的人都会一头撞死在别人家门口。

这个念头让罗彬瀚很不合时宜地笑了,直到他发现汉娜正偷偷打量着他的手机。这可不是乖学生该做的事情。他立刻把手机收起来,然后笑眯眯地瞧着汉娜。如此明显的表示却不能叫这丫头知难而退,她满面无辜地眨着眼睛:“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

“不过是和朋友聊聊电影。”罗彬瀚说,“反正今天咱们是别想出门了,我正考虑找点有意思的东西看看。”

“你想看什么?”

这正是罗彬瀚暗自等待的问题。他不怀好意地搜出那部名叫《狐狸与猎狗》的动画电影,把它拿在汉娜面前晃。“我觉得我们该看点温馨的片子,”他阴险地说,“一对两小无猜的动物伙伴,最后因为人类反目成仇。你觉得怎么样?”

汉娜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肯定看过这部片子。”她回忆着说,“那是小学的事了,但我还记得里头有个老奶奶,还有一头熊——狗和狐狸长大后本来已经分开了,成为了敌人。是那头熊的袭击叫它们和好的,对吗?”

罗彬瀚并没真的看过这部片子。他只能不置可否地在手机上搜起剧情梗概。

“我记得是这样没错。”汉娜相当确信地继续说,“不过我不喜欢这部片子,老套的大团圆。我倒是更喜欢它的原著,我想应该是同名。狐狸是被人类养大的,这点和电影一样,不过它和猎狗从来不是朋友。实际上那只猎狗一直为猎人追杀狐狸,他们还杀了它的孩子和配偶。”

罗彬瀚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过汉娜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他们最后抓住了狐狸。”她带着几分愉快地口吻说,“终于把它干掉了。老猎人既然完成了目的,就得收拾行李进养老院去了。但那里是不准养狗的呀!所以,在搬进去以前,他就亲自用枪把那只忠诚的猎狗打死了。”

一片树叶在街头静悄悄落下。汉娜若有所思地点着自己的手指:“我好奇他们为何要把电影拍成一个温馨故事。”

“也许,”罗彬瀚说,“为了让大部分孩子不必在影院里尖叫痛哭?”

“没有工作和退休金的确是怪吓人的。”汉娜赞同道,“一个乡下人终日酗酒,滥交,把杀死野生狐狸和受人吹捧当作人生的最终追求,英雄的伟大成就,最后被城市化经济无情地抛弃。我觉得这非常有警示意义。”

“那么猎狗呢?”罗彬瀚提醒她,“被主人背叛和杀死的那一只?”

“噢,那难道不是注定的吗?”汉娜自然地说,“既然它为这样一个不太聪明的主人效忠,我想它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下场。它死前还相信着他,舔着他的手呢!可既然它已经看到人是怎样对待狐狸的,就该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位置。它太相信自己和人类是一体的了。”

“狐狸也死了。”罗彬瀚补充道。

“优先消灭反对派。”汉娜思考着说,“我还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不过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高深的政治隐喻——我们的社会素来就是这样做事的。”

罗彬瀚开始从头到脚地打量她,仿佛他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他没有大惊小怪,因为互联网时代的小孩完全可能像个外星带路党。他只是诧异于她是接受得这么自然和平静,紧接着他脑海里浮现出她昨夜拿着枪的样子。

“昨晚你觉得害怕吗?”他问道,“在那个疯子发作的时候?”

“当然,我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那样做呢。”

“可你恢复得挺快。照昨夜的情况,我还以为能吓得小孩三天睡不着觉。”

“可他到底是死了,不是吗?”汉娜轻描淡写地说,“要是他活着,还有着不怕死的疯狂,那会威胁到我们所有人。不过既然他已经死了,我想就用不着担心什么了。那

不过是一具尸体。”

她考虑了一会儿,点头承认道:“那真是具难忘的尸体。警察都认不出他的脸了,那会是他选择这样干的目的吗?”

罗彬瀚也不知道答案。他避开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不能否认自己内心有点朦胧的恐慌,关于俞晓绒是否真正了解自己这位最要好的朋友。也许她只是个头脑聪明又思路古怪的普通女孩,也许她日后将率领外星军队毁灭全人类。此时此刻,他只希望狐狸与猎狗之间是真的非常非常要好,像动画电影版的那种。

“我得进屋睡一会儿。”他假装打了个哈欠,抓起自己的手机,从俞晓绒的同伙身边溜走。但他不是真的犯困,周雨趁他不注意时独自去了医院,他实在没什么对象可聊。因此他只是在房间里躲着看了一会儿工作邮件和流程消息,揣测那边什么时候会知道昨晚上的奇事。他知道他父母之间一定还有跟双方都联系得上的朋友(这毕竟是生意场上的关系嘛)。南明光早晚都会来找他聊聊。

他粗略翻了翻昨天错过的消息,跟上财务部门关于合规性整顿计划的最新进度。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整份文件的真正意义就是在结尾尖叫他们的内审人员早已精疲力竭,所以赶紧去请个专业的审计团队来!至于两边怎么协调?谁来做哪些决定?恐怕这就是南明光准备丢给他的任务了。他还没跟新上任的财务主管碰过头呢。

这一切真是太棒了,太美妙了。人生最浪漫的事,就是在度过被疯子砍伤一条腿的假期后去公司狠狠折磨打工仔。他都想好下一次请加班组吃饭时点什么菜了。其后他又偷偷观察了罗骄天的朋友圈,全是学生会活动宣传与武侠的阅读打卡。这在罗彬瀚眼中也是一个谜,罗骄天时常在举止上不自觉地模仿周雨,可武侠就完全是他自己的兴趣了,没准那才是罗骄天内心认同的“真我”。

他靠研究罗骄天的书单品味消磨了一段时间,直到确定汉娜已经不在客厅里,这才走出家门,穿过街道,去和对面的昂蒂·皮埃尔打个招呼。昂蒂是昨天午夜回来的,大约就在周雨跟罗得碰面的时候,她刚从外头回到自己家里,发现里头一片狼藉。而当罗彬瀚推开虚掩的正门走进去时,正看见客厅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垃圾袋,昂蒂本人则相当沮丧地躺在沙发上。她是上下颠倒地躺着的,长发铺散及地,两只腿则挂在沙发靠背上。罗彬瀚响亮地咳嗽两声,她依然一动不动,像巨型蝙蝠般倒悬着瞧他。

罗彬瀚有点尴尬。他也说不好昂蒂的目光里是否有几分谴责的意思,毕竟这屋子的毁坏有他一份。二楼的舞蹈室彻底完了,其他房间也完全是灾难现场。如果这些都不算是最大的麻烦,现在警察手里还有一把来自她家里的面包刀,曾经被某个疯子用以非法入侵和故意伤害。这可能会把昂蒂也给卷进问讯里,实际上,警察到现在都没来找她问话就够奇怪了。他估计他们是准备先在十五号彻底检查完,然后再来跟这位说不了话的哑巴女士打交道。

考虑到罗得证据确凿的死因,那倒算不上真的风险,可仍旧添了麻烦。作为歉意的表示,罗彬瀚老老实实地替她把客厅里的垃圾堆按照不同的分类收拾起来,又去了趟二楼查看情况。看来昂蒂只把那些砸碎的玻璃、瓷器、碎布之类的小杂物拾掇了一番,各式地毯凌乱地堆在墙边,血迹鲜明刺目。最后,他站在走廊尽头的古董挂钟前,打量它那精美的木质框架和雪白冰冷的嵌石花纹。钟面上的三根指针都没动静了。罗彬瀚盯着最长的秒针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它仍在微乎其微地往前推进。这钟恐怕是在昨夜的冲突里撞坏了,又是昂蒂的一笔巨大损失。

罗彬瀚不觉得自己是这笔损失的罪魁祸首,可有个念头隐隐戳着他的喉咙。他记得昨夜那奇怪的情形,在俞晓绒出现之前……他不能肯定,这钟的确可能是他自己而非罗得撞坏的。他又低头看看脚底,古董钟下方的血迹分外浓烈。还能让人感受到那股腥咸的气味,那沿着脊椎上升的寒气。他犹豫了一下,想到警察看到这么多血迹时会有什么想法,而贸然清洗是否又会引来额外的嫌疑。最后他决定先不去碰它,就让昂蒂·皮埃尔自个儿决定怎么处理家里的事。

他下了楼,回到客厅里,坐在颠倒的昂蒂对面。“抱歉搞乱了你的房子。”他开门见山地说,“昨晚那家伙把绒绒丢进了你家里,接着我们就打起来了,没法顾上你的家具。”

昂蒂垂落在地的手臂如游蛇般轻摆。罗彬瀚就当她已经把这件事揭过去了。他本想谈谈经济赔偿的问题,但又觉得估值谈判这档子事儿最好还是交给他老妈处理,于是便沉默下来。昂蒂则旁若无人地想着她自己的心事,时不时像条活蛇蠕动一下,看着怪可怕的。

难道她在俞晓绒那对母女面前也会这么干吗?罗彬瀚不禁有点怀疑。也可能是因为他认识陈薇,而这个好徒弟在一切认识她师父的人面前都会解放某些天性,或者该说——邪性。他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个词,终于决定自己还是得问个明白。

“昂蒂。

”他组织着措辞说,“昨天晚上那件事,就是说,那个陌生人在我们家里突然发了疯,把自己给活活撞死了……我估计,这其实是你干的?”

昂蒂缓缓蠕动着背脊,使整个身子在沙发靠背上升高,好让视线能更接近罗彬瀚的高度。她不出声地盯着他,眼珠在他身上转了又转,仿佛有某些事叫她费解。

“我看这还是挺明显的吧?”罗彬瀚揣测道,“你刚好在那个时候赶回来了,对吧?发现了我们屋子里的事情,所以你使了个什么办法让他对着摄像头发疯。有人曾经告诉我,你有一种类似催眠的本事……别担心,反正这事儿你知我知,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昂蒂又摆了摆手臂,身体往下滑出一截,视线漫无边际地飘向天花板。毫无疑问她这是默认了。他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干掉罗得的幕后真凶,当然不是打算告发她,还得给她打掩护。

“我们最好别让我妹妹知道这件事。”他松了口气说,“她太喜欢研究秘密,没准会发现你和罗得那件事的关系。那样她就会每天都盯梢你,派人试探你,偷窥你的生活隐私。所以,要是今后任何人,不管是谁,问你怎么看这件事,你就假装一点都不知道,行吗?”

昂蒂用两只小腿轮流敲打起沙发的靠背,发出一阵信誓旦旦的砰砰声。这节奏表明她坚决同意罗彬瀚的看法,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内情。罗彬瀚跟她对上眼神,彼此都充满自信地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