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信繁哈哈大笑,可她看着祖母越发慈祥的目光,渐渐感觉到了异样,笑声戛然而止。

真田幸隆翘起嘴角,问道。

“怎么了?”

真田信繁肃然道。

“东信与西上野之间剑拔弩张,的确能帮我解决麻烦,让我顺理成章占据箕轮城。

可是。。真田家怎么办?”

真田信繁忽然想到,真田家是武田家麾下东信众首领。以穴山安治一人之力,如果没有真田家的配合,根本无法教唆起两地的对立。

真田幸隆伸手在真田信繁的头发上摸了摸,说道。

“信繁,你长大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也是真田家最后一次帮你。从此以后,你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

真田信繁下意识说道。

“祖母大人。。”

她的话音未落,就被真田幸隆厉声打断。

“真田信繁!我早已将你逐出了真田家,你还敢回来闹事!

我死之后,真田家督便是你母真田昌幸,真田家的继承人只能是你的长姐真田幸之!

你这背弃家门之徒,就死了篡夺家业的美梦吧!真田家不欢迎你,你给我滚出去!”

真田信繁呆呆看着祖母变脸。

祖母的面色严厉,但她的眼睛却是在笑,欣慰得笑。仿佛在说,走吧,去成就你的事业吧。

真田信繁的视线渐渐模糊,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流。

她仰天长啸一声,对祖母跪下,深深伏地叩拜。然后,她重新站起来,呵呵一笑。

“有眼无珠的老太婆,明明是我更加优秀,你却要把家业传给没用的长孙女。

你就看着吧,在地下好好得看着!老娘会打下一片大大的家业,趟出滋野三族前所未有的辉煌腾达,定要叫你后悔!”

真田幸隆跟着哈哈一笑,指着通往庭外的门廊,说道。

“黄口小女,不知天高地厚,滚蛋!”

两人最后对视一眼,一齐笑出声来。

真田信繁冲着母亲真田昌幸的方向深深一鞠躬,便再无留念之意,抽身离去。

在她离开之后,真田昌幸走到真田幸隆身边,轻声说道。

“母亲。”

真田幸隆望着庭中池塘,沉默半晌,说道。

“对不起,昌幸,是我断了你们的母女之情,信繁不会再回来了。

但我也没有办法呀,武田信玄英武不凡,武田家却是先天不足。

甲斐国太贫瘠了,这些年武田家越发兴旺,全凭武田信玄运筹帷幄,以小博大。但一次两次可以搏一搏,人生却不能总是搏个不停。

拿下甲斐,信浓,骏河三国之地,甲斐众的力量已经被武田信玄用到了极限。甲斐众自视甚高,看不上我们信浓众。

武田信玄就算有逆天之才,武田家的家运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真田昌幸沉默一下,问道。

“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另寻出路?”

真田幸隆摇头道。

“武田信玄还活着,你不要妄动,她会毁灭真田家的。

信繁的机遇超出我的想象太多,她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真田家也不要拖累她。

至于你和幸之。。如果有一天武田家运衰败,你再把握机会吧。”

真田昌幸点头道。

“女儿明白。”

真田幸隆回头看了她一眼,惭愧道。

“我留下了这么个烂摊子,实在是对不住你。”

真田昌幸笑道。

“母亲这是什么话,您为真田家奋斗一生,已是做到了最好。

之后,请您安心交给我吧。我会当好一个表里比兴之徒,绝不会在武田家这一棵树上吊死。”

真田幸隆笑起来,对女儿的自嘲之语,不禁摇头感叹。

“我最愧对的人,还是幸之和信繁,她们都太优秀了。

若是她们中间有一个庸才,我会毫不犹豫得将家业托付给另一个人,可惜。。她们都太优秀了。

昌幸,你有两个好女儿,这是你的福气,也是真田家的福气。我这次没和你商量,就擅自做了决定,希望你不要怪我。

东信与西上野对立,不单单是为了帮信繁拿稳箕轮城,也是帮幸之稳定心境。

幸之是个有城府,涵养也很好。但她刚才帮我穿衣的时候

,手一直在发抖,她自己甚至没发现。

好好对幸之吧,这孩子也不容易,妹妹太优秀,给了她太多的压力。

至于信繁,就让她出去闯荡吧。在后世,真田家会因为这个野猴子而留名青史,也说不定。”

真田昌幸摇头苦笑。

“她也能留名青史?您可真看得起这小猴子。”

可等了半晌,她都没有等到真田幸隆的回答。

真田昌幸缓缓走到母亲面前,发现她已经没有了气息。她的眼神望着远方,似乎看到了未来。她的表情松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树上的夏蝉还在不断的鸣叫,烈日之下,真田昌幸用双手捂着脸,跪倒在依然稳稳站立的母亲面前。

这个夏天,一生蹉跎,逆流而上,终得复兴真田家的老人,放心得离开了这个乱世。

她有一个好女儿,两个好孙女,她死得很安心。

真田家的未来,一定会更好。

———

真田信繁得到祖母临终之策,快马赶回西上野之地,要抢在斯波义银尚未回来之前,先行造势。

上杉家与北条家达成越相同盟,上杉辉虎又断了川中岛议和之时开通的善光寺平廉价物资,终止了越后的免费食盐。

武田家与上杉家之间的关系,再次趋于紧张起来。

此时,双方的边界除了当年血战过的北信之地,又多了越后大军南下占据的上野国。

东信与西上野之间,忽然爆出两真田对立的丑闻。

真田幸隆过世,真田信繁回返东信闹出了继承之争,一家两分反目成仇。

在姬武士们看来,姐妹阋墙这种事是武家常态,但在这个时间点发生,却增加了上杉武田两家之间的摩擦。

盐田城的穴山安治不知被谁撺掇,发声表达对真田幸之的支持,更加激化了矛盾。真田信繁不甘示弱,反唇相讥,局势一触即发。

正在此时,义银已经绕过了能登半岛,来到越后国直江津。

这次事态紧急,他的船不备商舱,舱位塞满了食物和水。因此,也不用在能登半岛的七尾港停靠补给,直接到直江津上岸。

能登半岛现在的局面很稳定,不用义银费神。

他当年出阵越中,强迫各方坐下谈判,都没有想到这个临时妥协的协议能够这么持久有效。

畠山义纲回国之后,谨记家业复兴的不易,做事越发小心。

七尾港是北陆道商路的重要节点,义银在这里投入了很大心力,占据商路不小的份额。

当初定下的协议是雨露均沾,只要各方不打起来,七尾港上岸的货物打折分销,大家人人有份。

从一向一揆崛起开始,乱了多年的北陆道局面,因为这次分配协议,缓和了下来。

多年战乱,民生凋零,武家和尼官也没有好日子过。好不容易停下战事,竟是谁都舍不得再破坏这难得的太平日子。

除了越前国和加贺国边界的大圣寺川一带,还在低强度小规模的交战,北陆道迎来了百年来最太平的一段日子。

畠山义纲实力孱弱,但她是斯波义银认证过的七尾港之主。

能登国内,温井家,能登游佐家,长家,是三足鼎立。

能登国外,加贺一向宗,越中一向宗,神保家,也是三足鼎立。

众所周知,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态。

畠山义纲虽然是个弱势家督,但各方相互掣肘,还真让她坐稳了七尾港。内三方,外三方,都默许了她的分配权。

大家排排坐分果果,又遇到东海道商路断绝的大好机遇,迎来了北陆道商路的红利期。

北陆道商路从第一年的三十万贯规模,第二年的一百万贯规模,还在继续爆炸式增长。

大家吃得满嘴冒油,自然乐意维护这前所未有的好日子。

义银是万万没想到。

他在近幾关东两头跑,平衡了多少武家冲突,分配了多少武家利益。做得最成功的,竟然是当初勉为其难的越中协议。

那一次的一向宗突袭,差点导致越中出阵失败。义银硬着头皮冲入越中一向宗寺领,勉强挽回了颓势。

最后双方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又有石山本愿寺的调停,这才勉强达成了协议。

可在北陆道商路五百万贯市场上限的美好愿景下,武家和一向宗这对死敌竟然可以亲密合作,共同维护北陆道的太平。

这真是让义银大开眼界,果然是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只要利益足够,死敌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