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叠声的阿奶响起,方红花在院里见麦子摊开晾匀还是那么厚,知道小儿子家也丰收了,满意地点点头。

“娘,外头热,进来坐。”苗秋莲迎出来,顾铁山抱着小孙子顾安也喊她快进去。

顾兰时倒好茶水,见她进来,笑着说:“阿奶喝水。”

“我们兰哥儿就是乖。”方红花笑眯眯接过茶碗,因顾铁山是她小儿子,这边几个孙子年纪都小点,顾兰时小时候她帮着带过几天,打小儿就长得好看,嘴巴又甜,她心里自然是喜爱的。

再看见顾满三个小曾孙,她笑骂道:“这几个皮猴子,前几天给我气的,到处乱跑,撵都撵不上,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前两天割麦子,张春花和李月顾不上孩子,地里太热,小孩不比大人,万一中暑不是小事,便蒸了米糕拿了鸡蛋到祖宅,托她白天照看孩子。

方红花上了年纪,头发都白了,一辈子养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今孙子曾孙一大堆,家里日子都过得不错,自然不用她干农活,村里好几个老太太老夫郎羡慕她,说她如今是享福的时候,啥都不用做,吃喝自有儿女管着。

虽然如此,但她自己要强,从老头子前些年死了后,没乱生事让儿媳孙媳天天伺候她,自己只管自己做饭洗衣,一概不用旁人,手里捏了些钱,每月米面鸡蛋却用不上钱财,都从四个儿子手里出,偶尔帮着带带曾孙,有眼力的孙子和孙媳都会给她拿点吃食,有时孙子家周旋不开,她也不怎么计较。

苗秋莲忙着问道:“娘吃了没,没吃家里还有肉,早上蒸的米饭多,热热就能吃。”

小老太太平时不大上他们这边吃饭,来一回总得问问。

“我吃过了,不必忙。”方红花笑着说完,她嘴上嫌弃曾孙,但还是抱起最皮的顾衡,干瘦老手又摸摸顾满脑袋,说:“皮猴子,吃个鸡蛋都能噎住,也不知你着急忙慌做什么。”

她那天给顾满三人煮了鸡蛋,不想这小东西被蛋黄给噎住。

“肉割的多,娘你等会儿回去带上些,也炒碗肉吃。”苗秋莲匆匆到灶房去切肉。

方红花没拦她,提起肉确实想吃了。

外头狗儿几人轮换着碾场翻晒,时不时进来喝水躲凉,顺便和阿奶说说话。

家里如今要紧的大事便是顾兰时的亲事,方红花又是问林家又是问给他新衣裳做的怎么样了,还有以后买红布做喜服的事,又叮嘱顾兰时要绣鸳鸯枕,一大通话夹着琐碎家常便说了许久。

晌午过去,太阳没那么晒了,方红花端着一碗切好的肉片和一碗干米饭回家,路过钱老大家时哼了一声,脸上全是不待见。

和她同辈同龄的钱老大已经死了,他媳妇正是曹小巧,方才和苗秋莲说闲话,提起曹小巧这老东西不但想占他们家便宜,竟然还要打她孙子,心里哪有乐意的,若非钱老大生前是个好人,儿子也算老实,她曹小巧这么爱占便宜讨人嫌的性子,恐怕在村里都过不下去。

*

前前后后用了二十几天,留够交付差役来收的粮食斤数,总算将晒透的新麦灌进瓮里,如今算是盛年,朝廷体恤百姓,田税徭役要比二三十年前轻,能吃饱饭的人家越多。

日子过得好,顾铁山牵着驴子到村头石磨磨了半麻袋新面,一家子好生吃了两天精细面做的面条和馒头。

最忙碌的时候过去,天又热,小河村不少人家都歇了几天,只要是地多丰收了的,晌午很少有人顶着太阳出门。

下午,日头往西边去了,村头大树底下的阴凉处才渐渐来了几个人。

顾家祖宅正是村前几户人家,吃过饭的方红花见两个老太太结伴从她家门前路过时都拎着板凳,便也拿了凳子出门,挑了阴凉地一边说闲话一边给自己剪鞋面。

孙老夫郎摇着蒲扇,正说到周家二小子明年要娶亲的事,瞧见往这边走的人说道:“是兴旺家的,今儿不忙?”

叶金蓉,也就是裴兴旺媳妇,端着小簸箕提了板凳笑道:“阿嬷,在家里闷得慌,外头这不是有风,凉快。”

她在孙老夫郎旁边坐下,小簸箕里是一小堆棉花和线陀,一边听几个老人说话一边捻线,时而插句嘴,听见周家二小子已经定了亲,连忙道:“我家虎子算算也到年纪了,婶子要是有合适的,也给我虎子说门亲事,到时这媒人酒可少不了。”

郑老太太砸吧一下嘴,媒人酒总是和媒人礼一起的,她没怎么说过媒,也没撮合的本事,一听这话有些意动,只是碍于想不起有什么年轻姑娘和双儿,在旁边哎嘘一声,心里酸溜溜的,只能听其他几个人说这家有什么姑娘,那家有什么双儿。

方红花低头剪鞋面没吭声,她在家里一概不管事,哪有在外头闲管别人的,再说了,这裴兴旺一

家,她着实有些看不上。

六七个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别说小河村,连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和事都在他们嘴里过了一遍。

正说得起劲,多嘴快舌的杨老夫郎瞅见从村口进来的人,压根儿没过脑子,询问道:“那好像是你家二小子,说起来比虎子还大呢,也没娶亲?”

此话一出,树荫底下的人都不言语了,看一眼快走近的裴厌,又去看叶金蓉脸色。

杨老夫郎嘴一抿,没敢再出气。

被几人看着,叶金蓉又是气又是臊,气裴厌那小畜生让她丢脸,也气杨老夫郎嘴上没个把门的,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她哪里不知道,可那天杀的克星,生下来就是克她的。

腿脚沾了泥水的裴厌这时从树前路上经过,微微垂了眼眸,本就没表情的脸似乎更加冷硬,对所谓的亲娘没有半点好脸色。

叶金蓉脸色也不好看,又臭又冷,等他过去后,哼一声就起身拎着板凳走了,再不想看到这几个老东西。

杨老夫郎哪里没看见她瞪了自己一眼,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朝地上啐一口,白眼一翻,道:“呸!什么东西,当别人都没长眼睛,一家子忘恩负义,逮着一个老二往死里欺负,这也能叫亲娘?我看啊,比后娘还心狠,谁家姑娘嫁她家去,那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叶金蓉如此让他没脸,他自然没好听的话,倒不是真为裴厌打抱不平。

“嗐,也是呢,满村都找不到他家这样做事的。”孙老夫郎应和道,他旁边郑老太太一看大伙儿都吃不上媒人酒,心里也舒坦了,跟着一起数落叶金蓉。

“哟,都在呢。”曹小巧挎着篮子近前,也不知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她笑得一脸褶子。

“他巧婶子,上哪儿去了?”只有郑老太太同她说话,其他人要么不吭气,要么撇嘴斜眼。

走了这一路,曹小巧气喘吁吁,恰好树根底下有块石头,她顺势坐下,喜滋滋道:“也没去哪儿。”

郑老太太一眼就看见她篮子里的大桃子,虽说用布盖住了,可风一吹动,红红的桃子就露出来,她伸长脖子探头想去细看,嘴里直砸吧,说:“我看,你这桃子不少呢,瞧着就水灵。”

曹小巧戒备地将竹篮往另一边藏,她本意是想歇歇脚,没成想给人看到了,于是掩饰道:“路上碰见亲戚,给了几个。”

“既是给的,又不值钱,干脆,也分我半个吃。”郑老太太馋得眼睛直往篮子上瞅。

曹小巧神色一下子就变了,尖声道:“就凭你?这么大的桃子你说不值钱就不值钱?也好意思问别人要吃的,撒泡尿照照。”

这话说得太难听,郑老太太面上挂不住,照面就朝那边吐唾沫,曹小巧连忙避开。

郑老太太毫不示弱,骂道:“卖*的老娼妇,你这桃子就是金子做的,求你郑姑奶奶吃一口都求不来,给你脸了,让你在这里吆五喝六。”

“嘴馋心烂的下作东西,自己没本事,连个桃儿也吃不上,倒问别人要饭,狗娘养的。”曹小巧回骂道。

这话戳了郑老太太心窝子,当即就跳了脚,指着对方破口大骂:“□□烂*货,扯你娘的臊,狗娼妇竟也敢指派我。”

孙老夫郎连忙劝道:“行了行了,快别在这里现眼。”

他对曹小巧摆摆手,说:“快走快走,少在这里惹事,一会儿连汉子爷们儿都要围过来,到时有你们臊的。”

其他几人也在劝和,偏偏方红花看一眼那篮子红桃,冷笑道:“我看啊,哪里是亲戚给的,是偷来的吧。”

曹小巧刚安分了,闻言眼睛瞪圆,嚯一下站起来。

“我可没听说你哪家亲戚种了桃子,就你这素日偷瓜掐菜的下贱模样,亲戚都给你祸害了一遍,谁会给你桃子吃?八成,就是偷来的!”方红花气势汹汹也站了起来。

“你心虚什么?难不成,真给说中了。”郑老太太有了帮手,越发气盛,嚷嚷道:“他曹小巧又偷东西了,这回可好,都偷到邻村去了,天杀的贼,活该叫人指着脸骂。”

“死穷鬼你叫唤什么劲,舔着脸要饭的货色。”曹小巧可看不上她,又穷又馋,总爱占别人便宜,至于方红花,她俩以前就有点旧怨在,顾家日子过得好,叫她这些年心里都不得劲,于是指着方红花鼻子骂:“老货,瞎说八道叫你天打雷劈烂嘴烂舌!”

郑老太太被一句穷鬼揭了最大的短,气得脸都发青,恨得牙痒痒,一口气没喘上来直往后倒,孙老夫郎几人连忙接住她,慌里慌张给掐人中顺心口。

方红花叉腰开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良心的烂货,自己亲孙女要死了都不救,你死了腿一蹬,捏着钱到棺材里也花不出一文,留着镶你那把烂骨头,狗*的,叫你死了进

油锅里炸!”

见曹小巧也要骂,她嗓门瞬间拔高,生生打断了对方:“猪狗不如的老牲口!谁家种个菜你都要扒门缝里眼红,村头张家村后李家,你又是折断人家结了果的柿子枝,又是踩人家地里刚出来的豆苗,连别人鸭子你都要偷去,人赃并获也非说是你的,谁家便宜都想占,蝇子屎都不放过,偷我家麦子还要打我孙子,我今儿能让你好过?”

“你!”曹小巧被逮着痛处骂,搁别人都觉得戳中脊梁骨,早灰溜溜跑了,她素来不要脸,想骂回去却抓不到短,只能跳着脚骂些肮脏不堪的言语。

两人骂的不可开交,你来我往仿佛十辈子仇人。

曹小巧干的缺德事太多,被指着鼻子骂无法反驳,落了方红花下风,气得脸都肿胀起来,转眼忽然瞧见从地里拔草回来的顾兰时,她登时像找到了短,嘴快道:“我当是谁,原是没脸皮的小娼妓。”

“老东西!”方红花一下子怒了,过去就给了曹小巧一耳光,扯着对方脸皮子厮打起来。

两个小老太太打架,其中一个正是自己阿奶,顾兰时和狗儿连忙跑过去,同孙老夫郎几个一起将二人扯开。

还没进村时,顾兰时就听见她阿奶中气十足跟人对骂,虽没搞清缘由,但听见曹小巧骂得那样脏,他也没忍,趁机狠狠拧了曹小巧几下,疼得对方嗷嗷叫,作势也要来打他。

狗儿到底是个汉子,不好跟妇人对打,更别说是个上年纪的老妇,只能抓着曹小巧胳膊不让动,方红花便趁机多打了曹小巧两耳巴子。

村里其他人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孙老夫郎朝钱家二房招招手,让把扯开的曹小巧抬走。

“行了大娘,别骂了,快家去。”钱义和嫌弃他这个大娘撒泼丢人,碍于亲戚情面不得不和媳妇把人往老家扶。

曹小巧走时没忘了她偷来的一篮子桃,扯着嗓子哭骂却无人理会,她儿子在地里还没回来,儿子夫郎在家带孩子,一看她进门,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更别说问候关切。

方红花没怎么吃亏,顾兰时帮她把乱了的白发拢好,又整整衣裳,和狗儿搀着她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