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星茗磨磨蹭蹭走到裴子烨身后,郡守不知道这两人是何种关系,不过既然敢去做诱饵,必定也是位修为高深;仙者。

他谄媚做了个四不像;拜礼,还未来得及说几句漂亮话,裴子烨便斜眼一瞥道:“有这个闲工夫,就多安排几间厢房供我门下弟子下榻。”

郡守连连应是,讪笑缩手。

又迟疑问:“那这些拿琴;仙人呢?”

后方;琴修纷纷好奇竖起耳朵。

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剑尊为何将他们抓起来,又听这位嗤声说:“府中有马圈;话就安排他们睡马圈,若有猪圈更好。”

“……?”

郡守也惊了:“这……”

裴子烨冷酷脸:“这什么这,押下去。”

此番羞辱,琴修们怒目不敢言,冼剑宗;弟子们无奈摇了摇头,倒也没有真;去难为这些琴修。为首;大弟子低声安抚众人:“诸位无需惊慌,剑尊前辈这是在跟你们开玩笑呢。除障之事还要劳烦各位协助,请随我到客房商议。”

闻言,连星茗立即扭转脚尖,打算跟上大部队。

唰——

一把黑色剑鞘拦在身前,锐利剑身冲出半寸。连星茗步子骤停,心中暗骂一句,回头时眯着眼甜甜一笑:“不知前辈还有什么吩咐?晚辈必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

……

由侧门进入郡守府,离得远了,琴修们才敢爆发出愤懑之声,窃窃私语不止。

“裴剑尊为什么要将你表哥单独留下?”世子冷汗直流,拽着萧柳说:“刚刚只是讲了下摇光仙尊;事迹,他就吓得连脸都不敢露出来了。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比我还要胆小;人,若是裴剑尊再凶恶些,我都怀疑他能直接吓死。”

萧柳原本就忧心忡忡,听世子这样说,他更忧虑:“诱饵一事已无转圜余地,裴剑尊恐怕已经盯上表哥,态度才会如此恶劣。”

“为啥光盯着他一人啊?”

“世子难道忘记表哥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萧柳转头看世子:“若世子不行此等糊涂事,道圣便不会挑中表哥,裴剑尊更不会因此迁怒。”

“啊。”世子心虚摸了摸鼻子,他也没想到一念之差,居然引出这么多事来。

行走间,众人经过马厩。

十月金秋,凉风瑟瑟,马厩里那股难以言喻;气味扑鼻而来,上头又冲鼻,原本还在窃窃私语;众人一见到马厩,诡异安静了。

他们生怕冼剑宗临时反悔,真让他们大半夜睡在马厩中,纷纷步履生风跟逃难一般从马厩前快步走过。世子边走边回头看,还是忍不住小声哔哔:“这般瞧不上琴修,我就好奇要是摇光仙尊也在我们当中,裴剑尊可还会如此懈怠轻慢?”

萧柳神色微动似在认真思考,又摇了摇头,遗憾叹气:“萧某也十分好奇这个问题。只可惜仙尊早已逝去,我们怕是永远都无从得知答案了。”

**

裴子烨师承冼剑宗,是修真界最强大;剑修之一,几近半步飞升。论单打独斗,鲜少有人能从他;手底下讨到半点好处,又因其性情暴躁、直言快语;缘故,大多数修士遇到他都要绕路走。

自年少成名以来,百战百胜,英勇无畏;战绩广为流传——但他也曾败过一次。

并且还是惨败。

那一日举国红绸蔚为壮观,燕王下令大赦天下,祥云绕屋宇,喜气盈门庭。

春风得意,普天同庆。他亲自将佛狸二皇子迎进冼剑宗,眼角眉梢都藏着按耐不住;欣喜。

俊脸通红地挑开婚轿;轿帘——

一场被世人期盼了数十年;隆重联姻,最终成为让无数人闻之色变;血腥凶案。

此事流传甚广,即便是身为凡人;郡守也听说过,见裴子烨默不作声盯着满府婚绸,郡守惊恐小声说:“仙人见谅,府中下人还没有来得及卸下红绸与红灯笼,我这就吩咐下去。”

裴子烨冷冷收回视线,下颚绷紧道:“不必。带我去见嫌疑人。”

嫌疑人?

一旁;连星茗脑子活络了起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障妖是个什么东西,只能大概从旁人;只言片语中猜测出,这是种看不见;妖邪。

既如此,怎会有嫌疑人?

郡守为两人引路,躬身介绍情况:“三日前下官纳了一名小妾,名唤阿笙。今日晨时突然披嫁衣走出府门,用手背鼓掌。下官出声叫她,她也不应,下官便直接掀开了她;盖头,哪知她当即就七窍流血暴毙,如今尸首摆放在大厅之中。知晓是障妖作祟后,下官便命人排查素来与阿笙有过交际之人,共计查出三名嫌疑人。其中两名为阿笙;父母,算作一方。”

说完,裴子烨许久都没出声。

转头一看,他又丢了魂似;盯着红绸出神,好像根本就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郡守心中更觉惶恐,脸色微白向另一位更面善;漂亮仙人

求助。

连星茗见他看过来,好脾气接话:“那另一方呢?”

郡守松了一口气,掏出帕子擦拭虚汗道:“另一方,便是下官那明媒正娶;结发之妻。”

谈话间,已来到大厅。

还未走近,便听到了一妇人大声咒骂:“平日官人乱纳小妾视奴家于无物,奴家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如今竟让堂堂郡守夫人跪拜小妾尸首,世风日下,宠妾灭妻!你、你不得好死!”

郡守面色一黑,恨道:“毒妇!”

听见郡守;声音,妇人声音一滞,发疯般掀开侍卫,刚往外跑出几步,就迎面撞上一人。她身形摇晃摔倒在地,被她撞到;那人却纹丝不动,弯腰搀住了她;手臂。

“夫人小心。”

头顶上传来了一道干净温和;声音,像是秋日湖水般清澈,听着就叫人无端安心。

她愣愣抬眼,连星茗眼角微弯,又重复了一遍:“夫人请小心。”

这一笑,满屋子都亮堂了不少。

妇人呆呆看着连星茗;脸,只觉得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好看;人,黑发白肤,漂亮杏眼中点缀着柔和;关怀,那只搀扶她;手净美无瑕,叫人不敢冒昧触碰,唯恐脏了他;手。直到郡守;斥声传来:“大胆!见到仙人还不快下跪!”

妇人被吓醒,敬畏跪下。

她惶恐不安,胆怯出声询问:“敢问仙人,为何奴家也有嫌疑?奴家从未接触过阿笙啊!”

连星茗:“……”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大厅正中间摆放着一具盖有白布;尸体,正是阿笙。阿笙;父母跪坐在尸首旁边,害怕地缩着脑袋,连头都不敢抬。

裴子烨走了过去,直接当着两人;面掀开白布,掩着口鼻蹙眉细看尸首。

那两人低头瞥见女儿七窍流血;惨状,霎时间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过去。

好在他们晕过去前,裴子烨盖上白布,起身冷酷说:“除障从不问做没做过,只看想没想过。”

郡守夫人愣住:“何、何意?”

裴子烨最没耐心,转头冲连星茗扬了扬下巴,“你来解释。”

连星茗:“……”要命了,我解释什么啊我,在场所有人里面,没有谁比我更懵逼!

他只能硬着头皮胡诌道:“一切万法,皆从心生,心无所生,法无所住。不住法者,谓照见身心法相空也。”

“……”屋子里诡异安静了。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郡守不明觉厉,拱手恭维道:“不愧是仙人,此等境界非常人能及。”

裴子烨瞥眼看他,“你听懂了?”

郡守头很铁:“自然!这句话;意思是……意思是……呃……”

裴子烨无情戳穿:“你没听懂。”

郡守:“……”

连星茗心中汗颜,你们当然听不懂了!因为这是佛教禅语,佛子以前天天在他耳朵旁边念叨,听得多了就背下来了,他自己都没搞懂是什么意思。

裴子烨皱眉看过来,“你师门是怎么教你;?连障妖本质都没弄清楚,就敢让你出来历练。”

连星茗:“不瞒前辈,晚辈就是师门;门主……”

一名修士却不知晓障妖本质,若是道圣在此,估计已经循着蛛丝马迹发觉他这个人很不对劲了。但裴子烨只是无语看他片刻,认真建议:“有你这种门主,你们门派干脆早点解散。”

“……”建议很好,十动然拒。

“你可知四苦为哪四苦?”裴子烨再次抽查。

这题连星茗总算会,立即道:“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求不得。”

“可真厉害,连这个都知道。”裴子烨嘲讽了一句,才满脸不情愿讲解障妖;本质。

他耐心不佳,讲起来也是简洁至极,但连星茗还是半蒙半猜;听懂了。

凡人在世有四苦,正是这四苦,让一个完整;人开始出现纰漏。执念越深,纰漏越大,障妖会寻找纰漏最大;人,附身在这个人;身体里面,被附身;人往往不会发现自己已被附身,因为他们;身体还是康健如常。

但这会导致那些引起他们执念;人出事,随着时间流逝,相似境况;人也会被牵连。

放在当下来看,便是有人对死者阿笙有执念,那个人便是被障妖附身;凶手。

不看做没做过,只看想没想过。

因此即便郡守夫人从来没有见过阿笙,也不妨碍她成为此案;嫌疑人之一。

郡守指着妇人骂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毒妇,面上从不过问我纳妾,心里却嫉恨不已。这不就正好对上了四苦之一;怨憎会?你心中嫉恨阿笙,却不得不与她共处!”说着他就叉腰,一副牛气轰轰清官断案;模样,裴子烨冰凉削他一眼,郡守立即歇了气焰,谄媚缩脖子笑。

裴子烨又转眼问:“

郡守宠妾灭妻,你可曾恨过他与一众小妾。”

“……”郡守夫人伏地颤抖,她不敢对仙人撒谎。

裴子烨又问:“恨到不想与他们同处一室,却又不得不共处?”

郡守夫人眼眶一红:“奴家……奴家……”她猛地磕下去放声啼哭:“奴家绝不可能被障妖上身!奴、奴……求仙人们饶了我!!”

这是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被障妖上身了。

“符合四苦之一;怨憎会。”裴子烨冷冷下令:“押下去。”

两侧侍卫强行架起郡守夫人,将其往外提出几步,郡守夫人挣脱侍卫一下子扑倒在连星茗;脚下,无助哭求:“仙人救救我——我真;没有做过!不,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连星茗将她扶起,含笑安抚:“夫人不必惶恐不安,现在凶手是谁还不能确定。等明日将阿笙重新送嫁一次,才能真正确定。”

“明日重新送嫁?”郡守夫人愣了。

连星茗笑道:“是;。若夫人未被障妖上身,便不会被障妖驱使毁掉送嫁之事。”

郡守夫人稍稍心安,被带走时不再哭嚎,甚至还感激不尽冲连星茗拜了一拜。

裴子烨皱眉,盯着连星茗看。

“虚伪。”

连星茗佯装不安:“请前辈明示。”

裴子烨缓缓眯眼,一语道破:“你在故意提醒她,明日阿笙会被重新送嫁。”

连星茗是真冤枉:“……前辈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想要安抚那位可怜;郡守夫人。”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裴子烨转过身不再看连星茗。

胸腔灌满了酸涩,呼吸也变得急促。

像这种面热心冷之人十分少见,可是三千年前,他也曾遇见过一位。

这种人;心,旁人怎么捂,都捂不热。

郡守夫人这个嫌疑人被带下去后,大厅中还剩下另外一方嫌疑人,正是死者阿笙;父母。这两人原先一直面露惊恐不敢出声,直到听见“送嫁”二字,才瑟缩抬起头。

话语间带着浓重;乡音:“俺女儿都已经死了,怎么出嫁啊?”

明日出嫁,是由连星茗作为诱饵出面,并不是真;要送嫁阿笙。可对着嫌疑人当然不能这样说,郡守直言:“把尸体搬进花轿里。”

“……!”夫妻二人一惊。

凡人对于“入土为安”看得很重,如今女儿死于非命,不能入土为安就算了,竟然还要折腾尸体到花轿里送嫁……冥婚可是大忌讳啊!

是要遭天谴;!

但他们不敢出声制止,其中一人瑟缩小声问:“那俺能拿到补偿;银两吗?”

“……”裴子烨挑眉看向郡守,“这两人又是什么情况?”

郡守抹去冷汗道:“他们是摆地摊;,平日里就做些筐筐篓篓,补贴家用。前些日子突然找到我,说要将阿笙卖给我,想换两个破宅院,还要我许他们下半生荣华富贵。”

“你答应了?”

“答、答应了。”

如此,连星茗就懂了。

四苦之一;五阴炽盛,说;便是追求与现状并不相符;事物,迷失自我。

裴子烨显然也明白了,挥手让人将其带下去。临走之前,那对夫妻心中惊惧,不敢直视仙人,还在小声问郡守:“阿笙死了,大人之前答应俺们;荣华富贵还算不算数?要是不算数;话,俺家里还有一闺女能卖,就是年龄小了点,才十一,再长几年就能生娃娃……”

“走走走!快走!”郡守慌忙将他们赶走,诚惶诚恐走回来道:“乡野村民难登大雅之堂,两位仙人拿他们当个笑话看就好。”

顿了顿,他说:“阿笙那日坐轿子来,用;是纳妾;规格。若是让仙人做诱饵,还得换成娶妻;规格,不知道此事能否再延一日,这样下官也好吩咐手底下;人准备。”

裴子烨不耐:“为何要换成娶妻规格?”

郡守一愣,转头看向连星茗。

小琴修墨发青衣容貌姣好,弯唇浅笑时通身;气派,正是俗世中画中之仙;模样。

这样;仙人,用纳妾规格?

即便只是假婚假嫁,也属实是在羞辱。

“下官怕唐突了仙人。”

“唐突又怎样?”裴子烨烦不胜烦,不在意敷衍,“就按照纳妾来办,流程能省则省。”

冼剑宗大弟子将琴修们送去安住,来到大厅就听见这么一句话。他眼角抽了抽,上前为裴子烨找补说:“萧道友务要误会,剑尊前辈;意思是障妖不除,受害者只会越来越多,故而流程能省则省,这是为了城中;百姓在考虑。”

一般来说,剑修都直爽暴躁,这位大弟子长相朴实,性格也格外;敦厚。伸手不打笑脸人,连星茗拱手回:“道友言重。”

大弟子同样拱手:“明日委屈道友了。”

“不委屈不委屈。”

“委屈;。”

两人说着场面话,突闻后方门扉微动,裴子烨抬步走出大厅,头也不回轻嗤:“毛病。”

“……”

“……”

前往客房;路上,大弟子还在道歉:“剑尊前辈并不是故意想折辱道友,实在是时间紧张,只能继续沿用纳妾;规格。”

连星茗是真;没有放在心上,本来就是假婚假嫁,何必当真。他微笑圆场说:“裴剑尊这是顾大局而不拘小节。”

顾大局而不拘小节?

其实就是不放在心上而已。

大弟子心里叹气,暗暗摇头。

虽然并没有经历过那件事,可他也曾听师兄弟提及过。当年两国联姻无比隆重,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需要过目;流程数不胜数。距离婚期越来越近,许多规章还未彻底确定下来,燕王便头疼来试探,说有些不重要;东西可以省掉。

裴子烨当即暴起,拔剑让燕王闭上嘴。

即便时间再紧张,他也事必躬亲,兴奋又谨慎筹备大婚那天;相关事宜。平日里看本剑谱都嫌字多,那几天却捏着鼻子一遍一遍描写婚书,拿剑;粗手数日不碰剑,只碰毛笔。

写完觉得字迹不好看、排版不顺意,便掀页重来,非得写到自己满意才行。

写到自己满意还不够,他还要拓印一份提前拿给摇光仙尊看,问后者喜不喜欢。待对方点头,他才回去翻阅古籍凡书,千挑万选要偷偷在最后添上一句。

漫天薄雪染尽落日余晖,冼剑宗;一处小小屋舍,曾有一人奉上一颗澄澈;年少真心,将一句话反反复复写了几千遍,练了几万遍,方才面红耳赤悄悄添上婚书——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想到这里,大弟子看向连星茗;视线已经隐隐带着点同情与怜惜。

“……”唉。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