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小荷是午夜子时被父亲从睡梦中叫起来的,她迷蒙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城门口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夜里的连云城比白日冷许多,她只能竭力将手缩在袖子里,蜷缩在父亲身边。

“爹爹,兵人哥哥真的会来嘛。”

男人面色微白,明明夜晚的风冷飕飕的,他却不受控制出着热汗,后背衣衫湿了大片。

两个时辰过去,聚集在城门处的不仅仅有官兵,还有消息较为灵通的普通城民。算起来近千余人,而且这个数字正在不断扩大。

“爹爹,马上就要天亮啦。”小荷又道:“兵人哥哥只有天黑的时候才会出来陪我们玩的。爹爹快去提醒那些拿剑的哥哥姐姐们。”

男人道:“小荷乖,困了就靠着爹爹睡。”男人将小荷抱在怀中,心中惴惴不安。

足足上千名凡人包围着直径近百米的黑符阵,正翘首以盼。有零星几名修士绕着符阵的边缘走,并不深入。男人觉得这些个仙人表情都有些不对劲,似乎很恐惧这阵法,生怕一不留神行差踏错,踏到阵法之中去。

可现场这么多人除他以外,其余人好像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依旧踌躇满志。

时不时有人兴奋到压不住音量:

“这次总算能够治本!”

“想必今天以后,不会有外地人再来连云城寻找兵人铠甲了。”

“太好了,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

男人正哄着小荷睡觉,突然有身穿仙袍的修士在人群前方的空处来回徘徊,视线四扫,伸手点了几个人,包括男人,“你们几个人出来一下,随我调整阵法。”

“是。”凡人遇到仙人总是唯唯诺诺,不敢轻易说出拒绝的话。

男人还抱着小荷呢。

但仙人吩咐他不敢不遵从,只能往周围一扫,寻了个一看就出身金贵、气度非凡的小公子,请求小公子代为照看小女儿。连声道谢后一步三回头,随着修士走入阵法之中。

就这样,混入人群中的连星茗怀里莫名其妙多了个人形幼崽,“……真是心大。”

傅寄秋目视不远处的黑符阵,低声道:“此地阵法已完整,不必再调整。即便要调整,也不该唤凡人相助,多此一举。”

连星茗垂眼看着小荷。

小荷窝在他怀中,也抬着圆溜溜的狗狗眼看着他。

两两对视。

连星茗道:“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修士有修士的鬼把戏,凡人有凡人的腌臜心思。兴许他们不能忍受外地人的频繁打扰,所以干脆直接请修士相助抓白羿,杀了白羿一了百了。”

傅寄秋:“……”

连星茗看他一眼,继续:“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以外,还有人想要白羿活么。”

傅寄秋道:“会有的。”

“师兄不必安慰。”连星茗摇了摇头,回首凝视偌大城门,神情恍惚道:“多新奇啊,他曾经拼了性命守护的城池,千百年后厌弃他,说他是个逃

兵。”

也许白羿本人听到这些话不会难受,但连星茗会难受,非常难受。

比自己被后世人无端揣测都难受得多。

连星茗收回视线,道:“所以白羿哪怕是心生恨意要屠城,我也断然不会拦他。是城中百姓先动杀心的,这么多年过去,终究不是佛狸人了。”嘴上这样说,可小荷难受地直动弹时,连星茗还是下意识抬高了胳膊,好让小荷能搂住他的脖子,将下巴稳稳当当放在他的肩膀上。

这次换成傅寄秋盯着连星茗看了。

连星茗一顿,道:“小孩子除外。”

“……”

“老幼妇孺都除外。”

“……”

连星茗眉心一拧,嗔怪道:“根本不用我拦,白羿本身就不会去杀老幼妇孺。”

傅寄秋叹气道:“我没说什么。”

连星茗正要再说话,阵法处突然起了争执。原本凡人是不敢顶撞修士的,可那边吵闹声越来越大,即便黑夜中目不能视,争执声也精准地被微风送入耳中:

“仙人,你们这阵法不对啊!地面上的这些血槽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们只想困住兵人铠甲,没想杀他呀。”

连星茗眸光微顿。

似乎是某位修士高声打断闹哄哄的吵闹声,“别问那么多,搬你们的石头就是了。”

搬石头?

连星茗看不清那边在做什么,但就像傅寄秋所说的,此地阵法已成型,无缘无故地搬石头做什么?他与傅寄秋对视一眼,道:“你可曾见过有阵法与石头摆放位置有关?”

傅寄秋道:“未曾。”

那边的修士还在不断唤凡人搬动巨石放入阵中,这种事情凡人可能稀里糊涂的,但在他们俩这种修士看来,真是太奇怪了!

修士抬手间就能用灵力拖动数块巨石,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何必要凡人来帮忙。越来越多的凡人扛着巨石走入阵中,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忽闻一声惊慌失措的惨叫声,“啊——”

小荷昏昏欲睡的眼睛噌一下子瞪大,“是爹爹!”她挣扎着跳到地面上,往阵法方向跌跌撞撞地跑,“爹爹?”

连星茗眼疾手快上前几步将其捞起,惨叫声越来越

多,隐约能看见人群在阵法里乱跑,又被刺目的灵力一击打回阵中。

腥血味混着河流的滚滚浊气,扑面而来。

阵法中的人扔开石块四散逃窜,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中计了。阵法外的人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不远处混乱的尖叫声,心中仓皇不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跑。小荷的爹爹倒在血槽之上,他的手臂被灵力割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鲜血潺潺涌入地面的血槽,和其他人的鲜血混在一处,他心跳快得厉害,有衣袂飘飘的修士踏剑而起,悬停在阵法外的半空中,

他们未曾杀人,只是将所有想要逃出法阵的人击回阵中,将凡人看作案板上的鱼肉,用灵力割出鲜血填满血槽。那名修士眉眼漠然道:“识时务者自行躺入血

槽放血,你们死时便不会有痛苦。不识时务擅出阵法,四肢解体人头落地。”

“嘶……”

连星茗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明明满城百姓视白羿为逃兵,还请修士设阵想要抓住白羿,明明他说过好几次不管城中人死活,若是白羿屠城他的眼睛眨都不会眨一下。可是真切看见了此等炼狱之景,他才发现原来他高估了自己。

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流逝,他无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怕这些生命在他眼中是愚昧的。

阵法外的人们也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尖叫着往后退。城门处霎时堵了许多人,个子矮的脱力倒下,被个子高的人践踏,还有人往吊板桥上逃,被守在吊板桥上的修士一抓一个准,通通丢到了阵法之中割肉放血。

“他们想用血吸引白羿入阵!”连星茗微惊,“这些修士到底想做什么。只是为了抓白羿,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

不多时,密林中鸟雀惊起,有铠甲相击声。

白羿来了!

连星茗待不住,立即想把小荷交给别人,上去拦白羿。

可周围的人全都在惊慌失措逃窜,把一个还不到他膝盖高的小孩就这么扔下,不出几分钟恐怕就会被乱足踏死。

只是耽搁这么十几秒时间,白羿就已经嗅着鲜血的味道,一步踏入了黑符阵之中。

傅寄秋眉心皱起,唤出绛河偏头道:“不要进阵。”

连星茗也不傻,他如今灵力低微,不给傅寄秋添麻烦就已经是极好的了。当即点头如捣蒜,亦步亦趋跟着傅寄秋来到阵法之前。

“嚓嚓!”只听闻一声凶悍剑啸,绛河刺目白光劈开夜幕,冰蓝色的灵力像是一条水龙重重挥开阵法周围的修士,视野骤亮一瞬。连星茗借着这短暂的光芒,瞧见阵法中的血槽内躺着许多“血人”,一个两个都一脸哭天抢地之状,正目瞪口呆抬头看着半空之中神威尽现的傅寄秋。

方才将他们牢牢困死在阵法之中的仙人,如今在傅寄秋面前脆弱得如豆腐一般,不堪一击。不等他们回过神来,连星茗在外低喝:“赶紧出来啊!”

他们这才七魂六魄齐齐归位,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黑符阵,小荷的爹爹赫然在列。男人跑到连星茗身侧,浑身发抖腿都软,“小公子。”

连星茗眼睛一亮,将小荷塞入男人怀中,“带你女儿找个地方躲起来。”

傅寄秋落在白羿身边,抓住后者的手臂,想将后者带出阵外。

白羿猛地挥开他,双膝跪倒在血泊之中。

又从腰甲的间隙中取出头冠、腰带等物,青/白着一张脸闭上眸子,修长指节挨个抚过。其中大部分被他扔在了血里,挑挑拣拣,只剩下一物,那是一枚玉佩,正是昨夜从连星茗那儿抢走的玉佩,也是系统的容身之处。

傅寄秋见他如此作派,一时没有动作。

伸手不见五指,连星茗也不知道阵法中如何了,喊道:“师兄你怎么还不出来?”

傅寄秋简短道:“他反抗。”

连星茗一听,面色紧张在阵外来回踱步,高声回:“阵法随时都有可能启动,届时你们想出来都难。师兄,你将他强行拖出来!”

“白羿并无肉身,强行拖拽铠甲会导致其散架。”

“那怎么办?”连星茗抬起一只脚,悬在阵法之外,想进去又为难。

他进去也无用。

白羿又不认得他,到时候他们三人都被困在阵法之中,那才是真的要倒霉了。

系统也在抱怨:[这谁啊搞出这么一堆事儿,他的目的难道就只是困住白羿吗。]

[之前百姓说这里有蓬莱仙岛的修士。]连星茗在剑光亮起的那一瞬特地仔细看了被击倒的修士们,并无蓬莱仙岛中人。

系统抓狂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每一次系统这么说的时候,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天昏地暗。

连星茗在阵外目不能视,傅寄秋在阵中也并未好上多少。因此在身后袭来一道残暴灵力时,他迟钝了两秒钟才持剑反身,剑刃与灵力“锵”一声相撞,身形被灵力逼退三米,直起身时挽剑,面沉如水。阵法之外的地面龟裂,爬出了数道蛛网状的细纹。

连星茗听见了声音,却不晓得里面发生了什么,正要出声询问——

阵中传来不轻不重的击掌声,与一声不合时宜的笑。

“好久不见,傅仙长。”

“……”连星茗即将脱口而出的问询一下子吞回腹中。

系统:[…………]

系统深呼吸说:[我应该是听错了。]

连星茗:“……”

系统道:[我怎么好像听见了宿南烛的声音?]

连星茗:“……”

他下意识左看右看寻找掩体,可这里的天实在是太黑了,正慌乱时,一颗小石子从远处丢来,滚至他的脚边。

小荷的爹在几米开外冲他招手,“小公子,过来。”

连星茗立即跑了过去。

这几乎是他的本能求生反应,一听到宿南烛的声音,记忆深处的恐惧就像是死海的水一般,怒号着想要将他活生生淹死。

等安全与小荷爹爹、小荷一起窝在灌木丛中后,他才感觉能够重新呼吸了。

[宿南烛怎会在这儿?!]他在心中惊叫。

系统道:[别慌,他认不出你。]

连星茗怎能不慌,早些年随着系统做任务时,他和宿南烛互相坑害事迹不知凡几,若是将其写成书册,只怕能写满满一屋子。到最后宿南烛这个人在他的心里,几乎能够直接与“疼痛”二字挂钩,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阵中时不时传来灵力相击声。

一股又一股凌冽的冲击波从阵心向外蔓延,连星茗只能听见交战声,却不知此时谁占了上风,急道:“你们来城门口为何不点蜡或是提灯。”

小荷爹爹无辜道:“太贵了,比猪肉还贵,我们一般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点蜡烛

的……”

“可是看不清楚呀。”

“看不清就看不清吧,本地人早就都习惯了。”

连星茗不知如何作答,从灌木丛中站起身。

又蹲下。

几秒后,他摸着乾坤袋掏出法琴上前支援,走出几步又一脸菜色退了回去。

小荷爹爹哑然道:“小公子,你在干什么?”

连星茗:“……我想上去帮我师兄。”

小荷爹爹道:“嗨!您就甭上去添乱了,您拎着把琴上去,你师兄还得分心保护你。”

另一边。

局外人睁眼瞎,局中人也在凭借本能斗法,目不能视,全凭耳力。风从何处来,风往何处去,心之所向剑之所指,约莫半刻钟后,宿南烛便落了下风。他自知敌不过傅寄秋,也无心恋战,退后数步甩出一物。

傅寄秋感知到有破风声,足下轻移避让开来,身后“咚”一声响。

那东西不偏不斜,正巧砸在了白羿的眉心。

呲呲——

四周原本黯淡无光,倏然大放光明,眼前从混沌不分一下子转而刺目灼痛。

紧接着,是白羿痛苦的呜咽声。

借着光,傅寄秋回眸看白羿眉心嵌入之物,缓慢道:“鬼玉碎片。”

神器鬼玉,在当年连星茗自刎之际就碎成了三块,消失不见。一块在燕京鬼新娘案中寻到,一块是从皇城那吊死的谭招娣遗体上寻见,而今两块鬼玉碎片都回到了它最初的主人——也就是连星茗手中。

万万想不到这第三块,竟被宿南烛寻见了!

“不愧是傅仙长,眼力就是好。”对面的宿南烛抬起一只手掌,掌下明明没有丝线,却像是在操纵木偶戏一般。他动弹食指,不远处的白羿面容扭曲,浑身剧痛着跟随抬起手臂。

在煞气翻涌之中,摇摇晃晃站起了身。

“这枚鬼玉碎片乃是我偶尔发现,已滴血认主。至于白羿……”宿南烛漠然垂着眼睫瞥了眼白羿,道:“连摇光的旧友,百闻不如一见。生前何等风光,死后还不是成为了一只障妖,只能依靠着旁人的执念为生,它如今依靠的是我的执念,我要它死,它就得死。”

说到这里顿了顿,宿南烛转眸看向傅寄秋,笑意不达眼底,“我若要它杀你,它就算拼了它这条不存在的性命,也会杀你。”

傅寄秋:“……”

就像宿南烛说的那般,鬼玉乃神器,到了宿南烛的手中,便成为了凶器,哪怕是三分之一的碎片,都不容小觑。破风声起,白羿面容痛苦不堪,持起一柄乌黑障气所化的长/枪,压低前半身迅速冲了过来,挥手向下一劈——

傅寄秋举剑格挡,身形后撤。

他不能与白羿动真格的,若是不慎伤到了白羿,只怕……想到这,傅寄秋再次挡下一击,面容冷峻凝视近在咫尺的白羿,喝道:

“白将军!”

也许是眉心嵌入了一枚鬼玉碎片的缘故,福祸相依,白羿终日混沌的眸子

竟然相较以往清晰了许多。他被傅寄秋的声音骇得浑身一震,愣愣盯着傅寄秋的脸,似乎是正在竭尽全力地掏空记忆,妄图辨识眼前的这个人,他迟疑张了张嘴。

“咔……咔咔……()”

喉咙里并未发出成形的语句,白羿眼眶赤红,再一次挥下长/枪。

白羿!()”阵外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

白羿的攻势猛地一滞。

小荷爹爹是眼睁睁看着那容貌秀气的小公子跑出去的,伸手只来得及啊了一声,就瞧见那小公子也不是是从哪儿来的胆子,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了阵法之外。仔细一看,小公子的胆子好像

也没想象中那般大,停下脚步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尾音颤着又唤了声,“白羿,不要伤他!”

小荷惊吓:“爹爹。”

男人捂住小女孩的眼睛,心惊肉跳小声道:“别看,怕是要死人了。”

别说小荷爹爹了,连星茗自己也觉得,他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敢冲出来。

他看见白羿要伤傅寄秋,傅寄秋又不愿出手,一时之间慌了神,这两人谁受伤他都是千般万般不愿意看见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都已经站在阵前了。

正要硬着头皮再出声,地面上的黑符阵忽然骤亮,光芒冲天而起,在场所有人的面庞均被映照在了诡异黑芒之中。

阵法被催动了!

他听见了不远处普通凡人们的惊叫声,反应极快掏出了法琴。

噗呲——

一声响,他都没有来得及弹出一个音阶,法琴直接在他手上断成了两截。

记忆之中萦绕不散的阴霾似乎卷土重来,连星茗心跳空了一拍,后背一阵一阵鸡皮疙瘩往上窜,惨白着一张脸回头看。

傅寄秋与白羿尚且在启动了的阵法之中,宿南烛却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阵,还绕到了他的身后。毒蛇一般的视线在他的脸上盘旋几圈后,宿南烛弯唇冲他笑了,眸底是毫不遮掩的杀意。

“啧,竟也是个琴修。”

说着,冰凉的手掌掐住了他的脖子,近乎讥讽着道:“可笑的冒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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