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两侧隐隐透过来火把晃动的光线。

凶手满身青黑细鳞上密密泛起锋锐的寒芒,金色竖瞳收缩成一线,冰冷地盯住云昭,杀意森然。

不愧是顶极掠食者!

云昭兴奋战栗。

她的眼睛明亮到几乎能发光,瞳孔里闪烁着丝毫不加掩饰的凶狠和野心。

她快意地冲着对方笑。

“嘘,”她用口型说,“我是你的盟友呀,小龙鲸。”

对方一动不动盯着她。

静默好一会儿,云昭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误判了。

终于,那股森冷的、被掠食者锁定的感觉倏地消散。

他开始无声退后。鳞片上的光芒迅速黯淡,二四步之后,身影彻底隐入浓墨般的黑暗深处。

“阿昭!”

身后火光骤起。

晏南天疾步上前,左手执着火把,右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云昭偏头,对上他惊魂未定的双眼——一转头发现她没了,差点儿把魂吓丢了一半。

晏南天气到发笑:“知不知道危险一字怎么写!”

云昭一脸无赖:“不知道,你教我。”

晏南天:“……”

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上下打量她一眼,问:“有没有什么发现?”

云昭摇头:“你那边呢?”

“有。”

他牵着她走远几步,扬起火把往上照,示意她抬头看。

“杀人”的是一座骑着战马的雕像,它双手高举一只巨锤,锤上沾到了血。

“啊,”云昭发出毫无诚意的惊呼,“雕像又杀人啦,好可怕。”

晏南天失笑,左右轻轻晃了下头:“你呀。”

“轰嗡——”

火把向下照去。

只见地面细细散落了一线石屑,正好对应了上方的石锤柄。

晏南天做了个手势示意:“有人取下这只锤,杀完人,再放回去。”

云昭垂着眼睛,眸光微微地闪。

像晏南天这样的聪明人,在他面前使伎俩,可一不可再。

第一次猝不及防发现“雕像杀人”,惊悚之下,未及细想便先发制人击毁了雕像,也不算错。

但事后他必定有了一些猜测。

果然,第一次就被他轻易识破。

云昭皱眉望着那只千斤大锤:“谁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难说。”

晏南天微微地笑着,俯身凑向她耳畔。

嘴唇几乎触到她的耳廓,他低低耳语,语气笃定:“我猜,必是那条龙。”

云昭微震。

心惊之余,只觉血液沸腾。

他竟然猜到了真相。

这个人,这个人啊……做他的对手,真是让人又恐惧、又兴奋。

她嗓音微颤:“哦?”

他道:“离

了水,它实力不够,只能装神弄鬼暗中偷袭。我已探明它的弱点,若能将它引出来,必可围而杀之——嘘,不让它听到。”

他不动声色,用指尖敲敲她肩膀,微微地指向漆黑的四周。

云昭点头:“……知道了。”

她冷冰冰地想:晏哥哥,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他直起身,垂眸望向她,神色无奈:“现在知道危险了?所以好好跟在我身边,不要再乱跑,好不好?”

云昭很乖地点头:“好。”

有那么一瞬间,晏南天眼睛里当真是浮起了老父亲般的欣慰。

他转身交待左右:“敌暗我明,不宜继续深入。探明前方神殿,就在此处过夜。”

众人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是!”

温暖暖被带血脑花吓飞了半条命,也不再嚷着要进去救人了。

于是一行人安静又迅速地潜入了前方神殿。

神殿空旷,藏不住什么东西,二面又都环着石壁,只需要留意大门方向即可。

进入神殿,众人不觉又舒了一口气。

火把照过去,只见殿中神台上的正神也被魔神给斩了。

这个更惨,劈成了对称的两半。

云昭幸灾乐祸笑出声。

小太监也凑了过来。他腼腆地冲云昭笑了笑,然后开始低头研究文物。

云昭好奇地问:“魔神亲自跑到这里砍神像?”

小太监摇摇头,指着断口告诉她:“不是啊,是工匠凿开的,看这儿!还有这儿!铁锲子切进去,一寸一寸凿成两半。”

云昭若有所思:“所以这里的百姓讨厌正神,崇拜魔神?”

“怎么可能!”小太监顿时急眼了,“百姓供魔神,肯定是被逼迫的啊!魔神残酷暴戾,四处制造灾祸,整个世间都生灵涂炭!人们供奉它,当然是迫于淫威!谁会崇拜一个魔啊!”

云昭问:“你有证据?”

她看到小太监身后浮起一道黑影。

身披斗篷,神秘诡异。

两道一模一样的身影,一道立在神台上,另一道静悄悄站在小太监身后,微垂着头,专心听他说话。

小太监义愤填膺:“屠城血祭那些都不说了,只说大的,便有凉川十万枯骨坑!便有平南至宿北千里瘟疫伏尸百万!更有撞倒不

周山,天崩地裂昏暗数月,枉死者不可计数!”

云昭问:“真的?”

小太监急:“怎么就不是真的!”

云昭用下巴指了指魔神像:“没问你。我问他呢。”

“……”小太监咽了咽唾沫,“这、这可不敢瞎问的啊……诸邪退散,百无禁忌!阿弥陀佛,太上保佑!”

太上保佑不保佑云昭不知道,魔神本尊倒是伸出霜白似骨的手指,轻轻抚了下小太监的头。

小太监看不见他,却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云昭:“噗哈哈哈!”

他绕过小太监,低头看看

被斩断的正神,又抬头看看自己的神像。()

他道:不周山是我推的。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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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昭诚实摇头:“……”

她能有什么意见。

他走到小太监身边,饶有兴致地听小太监絮絮叨叨——这个饰物有什么来头,那个材料源产地哪里,建筑物上的花纹又出于哪段历史故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昭总感觉这个家伙好像有点躲着她。

思来想去,大概是水底下那一记飞扑给他留下了阴影。

亵渎魔神幻象……也算渎神……吧?

云昭自觉走开,留下恨魔小太监和正主单独相处。

远远望去,颇有喜感。

*

方才凶案发生得突然,众人急急撤入神殿,没顾得上那个活死人斥候。

这大兄弟便顺利跟了进来。

他像别人一样坐在墙边,把歪掉的脑袋仰靠在石壁上,一副老实无害的样子。

众人都开始有点适应他的存在了——不去动他还好,动了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事。

干脆视而不见。

不多时,遇风云和那个缺了小半边脑袋的侍卫也循着火光找了进来。

众人:“……”

感觉居然……也还好。

底线这个东西,总是可以一降再降。

脑袋残缺的侍卫遵循生前本能,径直走向温暖暖。他还记得要陪她进去冒险。

他没伤到喉咙,能说话。

只见他露着半个脑子,僵硬地伸出手,对她说道:“我会、陪你、你放心。”

温暖暖并不放心,反而吓到失声尖叫:“啊啊啊啊啊救命!”

她一叫,遇风云便也向她走去,皱眉问:“温妹妹。怎么了?”

温暖暖连滚带爬地躲到了顺德公公身后。

顺德公公也毛啊,掂着一对胖手,可怜巴巴地绕来绕去。

云昭乐不可支。

她上前去拽遇风云。

还没碰着人,肩膀上先落了一只手。

晏南天在身后轻声说道:“刚答应我的事又忘了?离活尸远一点。”

云昭回眸看他,表情天真无邪又理直气壮:“谁说遇风云是活尸?谁看到他死了?还是怎样?”

晏南天:“……”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哦,原来是他自己说过的。

云昭乘胜追击:“你说你没杀他,那你不敢让我问他几句话?”

晏南天:“……”

四目相对,他轻声笑起来:“我有什么不敢。”

他微偏着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松开她,双手举在身侧,倒退一步,又一步。

他用眼神示意她放心去,他会看着。

云昭顺利把遇风云拽到一边。

她问他:“谁杀了你?”

晏南天双目微垂,面无表情地轻捻指尖。

遇风云冷脸回道:

() “没有人杀我。”

云昭追问:“你确定没人杀你?不是晏南天?”

遇风云摇头:“没有。不是。”

云昭望向晏南天,他冲她露出疲倦的笑容——阿昭你看,你又冤枉我。

她敷衍地朝他点点头,又把遇风云拽远了两步。

晏南天垂睫掩住微冷的眸光。

却听她话起了家常。

云昭问:“你家里只剩你一个?你要是死在这儿,也不用担心没人照顾老小?”

遇风云点头:“是。”

晏南天在旁听着,不禁失笑。

这姑娘分明心肠好,说话却难听。一般人真难领到她的情。

云昭又道:“我记着你说过,你本来和阿爷相依为命,五岁的时候他也死了,你一个人流浪到临波府。”

遇风云皱眉点头。

云昭:“你阿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同族之中,最坚毅、最勇敢、最善良?有人遇到危险,他一定会帮忙?”

他盯着她明亮璀璨的双眼,缓而重地点了下头。

很远很远的地方,似有一声鲸鸣。

深邃强劲。

云昭微露笑意,继续说道:“温暖暖说,温长空出事的时候刚好是你阿爷的祭日,你回乡了,所以没上船。”

他看着她,沉声回答:“是的。”

晏南天走上前来,轻轻将手搭上云昭肩膀,笑道:“还惦记着查案?”

云昭点头道:“我本来是有点怀疑他。晏哥哥你看啊,要不是替他打抱

不平,胖二婶就不会说温暖暖坏话。要不是他带路,我也不可能找到秋嫂嫂。还有,揭穿温暖暖自残也是他的首功,你还赏了他五十两银子!”

晏南天失笑。

她道:“要不是好心办坏事,那就是坏心办好事。”

晏南天装出遗憾的样子:“他这个样子,倒是不像会说谎。”

“嗯。”云昭点点头,很敷衍地安慰遇风云,“你放心,我们会平安回去的,那个凶手只要再敢动手,必定自投罗网!”

她一副夸耀的神色,补充道,“晏哥哥心中早已有数了!”

晏南天轻声提醒:“阿昭……”

云昭不以为意:“他这个样子,你还怕他泄密不成?”

晏南天无话可说。

小祖宗反正就这么个脾气,要她藏点事可真不容易。

云昭大拍胸脯,夸下海口:“遇风云你放心好了,后面的事情交给我!”

遇风云皱眉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似乎听不懂,又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晏南天满脸没撤,一手揉着额角,一手轻敲云昭肩膀:“说完就……”

“啊——”

一声惊呼蹿上殿顶,在二面石壁之间嗡嗡回响。

只见温暖暖跌跌撞撞爬起来,抚着心口大喊大叫:“阿娘的声音!是阿娘!晏大哥我听见阿娘在叫我了!她叫我救命晏大哥

!快救她!快救她!不能再等下去了!阿娘在叫我救她!”

她扑上前,人还没到,一身茉莉味先把云昭熏了个倒仰。

“晏大哥!”温暖暖神色惊惶无比,“阿娘在叫我!我必须救她!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众人望向黑漆漆的神殿外,视线交换,都不大愿意动。

毕竟挺身而出的那位兄弟还在一旁晃荡着半个脑子。

“温姑娘,要不还是等等天亮吧……”

“是啊是啊!”

“太危……”

晏南天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神殿里顿时落针可闻。

云昭冷笑,公然违抗禁令:“怎么,你也要做护花使者?”

“嘘。”晏南天回眸望她,“听。”

云昭刚闭上嘴,便听到风中传来极其哀凄的女子求救声。

“救……救……我……”

“撑,不住了……啊……啊!”

听着那声音是真要不行了,回光返照似的。

晏南天反手攥住云昭手腕:“跟在我身边。”

脚步一动,发现没能拖得动她——她居然也反手攥着遇风云。

晏南天气笑出声:“……还不放手!”

云昭没放手,反倒用力捏了捏遇风云手腕上坚硬异常、仿佛即将风化脱落的皮肤,并重重盯了他一眼。

‘交给我。’

遇风云眸光微闪,聚向正中的瞳仁缓缓松开。

‘好。’

云昭突然放手,晏南天一时不察,把她拽了个趔趄。

她借题发挥,先发制人:“她娘出事,你就这么上心,容我站稳都不行!”

晏南天:“……”

云昭无赖道:“我崴到脚了,晏南天你要不然留下来陪我,要不然就自己去吧,把我丢在这里,我死了也跟你没关系!”

温暖暖又气又急:“你、你怎么能故意……”

云昭挑眉坏笑:“反正我一步也走不了啦。”

晏南天:“……”

晏南天一话不说,干净利落一个俯身把云昭抱了起来,偏头:“出发。”

大步踏出神殿时,云昭视线投过晏南天肩膀,正好看到了神台上下一模一样的黑色影子。

看不出有没有在看她。

云昭朝他扮了个细微鬼脸。

‘别人抱我都来不及,你还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