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地下。

“噗咳咳!咳!”

陈平安用袖子挥掉沾了一头一脸的泥灰,嘴里喋喋抱怨,“魔神都死了几千年啦,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挖他的骨灰出来干什么!毫无意义!浪费功夫!迷——信!”

遇风云转过龙头,瞥他一眼,瓮声瓮气道:“太上也死几千年了,你给他上香干什哞。毫无意义,浪费功夫,迷——信。”

陈平安气得直翘兰花指:“……”

不带这么打回旋镖的!

遇风云闷笑着,把脑袋一低,弓曲长身,扬起两只锋锐的龙爪在前方猛猛挖扒。

陈平安:“……”

这狗刨般的姿势简直没眼看!

很快就遇到了第一层封石。

数千年过去,这些曾经强大过的封印已然变得黯淡。

陈平安解释道:“魔神死得透透的,这些封印不是怕他复生,主要是防着蛇虫鼠蚁呀、盗墓贼呀什么的——怕沾染不祥之气,带到外头引发大疫。”

说到这个,他不禁有点悲愤,“咱太上镇着呢,好好地镇了几千年了都!偏要炸,偏要炸!知不知道这天下太平有多么来之不易!”

遇风云不擅长安慰别人。

半晌,他闷声憋出一句:“想想天龙大香。”

陈平安:“哼!”

遇风云蜷起龙身,歪了歪头,示意陈平安退后。

陈平安想想还是很不爽:“炸了庙,烧香的功德都给我减完了!我就不能既烧大香,又不炸庙么?”

遇风云实话实说:“你买不起。”

陈平安顿时跳脚嚷嚷:“我——我来日飞黄腾达!大不了我贪墨公财,我卖官鬻爵!你就知道我买不起了!”

遇风云闷笑,调转脑袋,一头撞上封石。

“轰隆隆!”

好一阵地动山摇。

“哎,哎哎!咳咳!”陈平安站立不稳,气急败坏,“你倒是轻点儿呀!真不要命啦?动静那么大,还想瞒得过谁哪!”

遇风云又撞了上去——轰!

封印中残存的灵力被撞离封石,像一层浅黄的纱浪浮了出来。

遇风云张开鼻孔一吸。

只见那层纱般的灵雾好似遭遇了龙吸水,化成丝丝缕缕,落入龙腹。

陈平安看得眼热,有样学样张开鼻孔,狠狠一吸!

“咳咳咳!噗咳咳!呕咳咳咳!”

满满吸了一大口陈年浮土,差点没把肺都咳出来。

遇风云好心安慰他:“你别着急。她说了,动静大没关系,行动越快越好。”

陈平安跳脚:“你就作死!你就信她!我把话撂这儿——等咱俩出去,整个临波府的人都在外头了!你信不信!你就说你信不信!”

遇风云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方挺进。

*

云昭站在神龛前。

脚下传来的震感越

来越强烈。

八个方位、三重封石都已经被成功破坏,那一人一龙即将抵达地宫中央的封印祭台。

陈平安事先提醒过,打破骨灰坛封印的动静恐怕非常大,神殿可能会塌。

“轰隆——”

沉闷的震动从地底传来。

他们动手了。

金顶翡翠窗哗哗作响,殿中銮柱隐隐偏移,坠满金银双线的垂幔左右摆动。

那些用兽血丹砂画满符印的祈幡晃动起来,符咒像血一般沁到空气中,丝丝缕缕逸向神龛,以一种极其玄妙的韵律环绕汇聚。

虚空之中隐约浮起了一个流光图案。

古朴玄奥,散发出森严威压。

“大封咒。”大反派踱到云昭身侧,“有它镇着,骨灰坛撞不开。”

云昭盯着神龛上方若隐若现的图案,总觉得有些眼熟。

她随口问:“怎么破咒?”

“倒画。一笔连成才可以。”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烦恼,“很难的,我教你?”

云昭点点头,心想:‘这人从来都是神神秘秘运筹帷幄的样子,连他都说难,恐怕是凶险了。’

他烦得真情实感:“最烦写写画画。”

云昭:“……”

你们神类的烦恼确实与人类不太一样。

他抬起食指。

云昭有样学样,也抬起食指。

他画出一笔,她也画出一笔。他折,她折,他转,她转。

殿中弥漫着浓厚的烟雾,他的手指从雾中划过,留不下任何痕迹。这只好看的、懒散的、霜白似骨的手,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云昭划过的地方,浓烟被搅乱,划拉出一个黏黏乎乎图案。

没画几笔,她忽然停下动作,偏头盯着他的手。

他停下来,忧郁叹气:“我就知道教不会。”

“不是。”云昭心情复杂,语气古怪,“这个图,我会画。”

他缓缓地:“……嗯?”

她也不啰嗦,当即撇下他,轻身一掠,跳上神龛——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心疼太上。

站定,回身。

这感觉,真是熟悉得令人心惊肉跳。

她抬起手,根本不过脑,顺手便凌空画了个图。

行云流水,一气呵

成。

在她倒画过的地方,那泛着微光的玄妙图纹消失不见。

殿中所有符幡齐齐向后扬起,兽血丹砂绘制的图案如被水洗过一般,迅速褪去全部颜色。

指尖精准落下最后一笔,无形之中忽然有脆响传出,仿佛琉璃破碎。

大封咒,破!

“轰——”

整座神殿重重一颤。

地底下的遇风云配合得很好,破咒的瞬间,他立刻便在下面撞了个大的。

“呼——嗡——”

云昭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下神龛。

她心念一动,使了个

小小的心机,故意往他身上摔——她想试试他身上是虚是实,顺便,只是顺便,看一眼他那张惊鸿一瞥的脸。

近了、近了……

他淡定向后一闪。

云昭:“……???”

眼看就要脸着地,他总算好心出手拉了她一把。

冰冷坚硬的指骨拎住她的胳膊,他下意识比划了一个卸胳膊的动作。

云昭:“?!”

幸好太上保佑,最后一刻他良心发现,堪堪收住了手。

*

“轰!”

地面猛一震,銮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啊,”他愉悦地笑道,“骨灰到手。”

云昭点点头,站稳,大步向外走。

她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我总算是知道了,六岁那年为什么会挨那顿揍。”

原来当年爬太上神龛,她不仅假冒太上唬人,还偷偷把人家神龛上面的大封咒给画了——也不知道家里人当初是怎么替她糊弄过去的。

难怪这么多年来,她都被厉令禁止接近太上殿。

踏过膝高的沉檀木门槛时,她回过头,冲着他挑眉笑出声,“天命注定的大反派?”

她得意死了,“我也一样!”

*

站在摇摇欲坠的太上殿大门前,云昭扬起双手,轻轻在身前一拍。

即便轰声如雷,湘阳家的队伍也能够精准捕捉到信号。

只见众人迅速在烟雾缭绕的场地中间清出一条通道,几队身负修为的壮汉呼喝着号子,源源不断将巨木、沉檀板、金漆、彩瓦、神幔等物搬入太上殿。

“云氏信女昭——整葺复新——敬谢太上——”

“动——土——啦——”

磨盘大小的春雷一圈一圈炸响。

銮柱倒下,新木顶上。檀壁倾塌,新壁替换。

疯狂查缺补漏。

旧幔帐一重一重被搬运出来,鲜妍浓亮的新帐一道道悬上。

工匠们的配合极其默契,拆的拆搬的搬砌的砌填的填刷的刷……精密高效,赏心悦目。

那神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翻新。

眨眼变个样,再眨眼又变个样。

神殿要倒怎么办?很简单,原地盖一个。

在一阵阵万众欢呼、鞭炮齐鸣声中,太上殿焕然一新。

金漆焕彩,雄浑壮丽,瓦光锃亮,神气非凡。

至于它究竟还是不是原先那座……那便只有天知道。

云昭视线一扫,在人群边上找到了遇风云和陈平安。

她踮脚挥手:“愣着做什么?过来啊!”

陈平安整个太监都是恍惚的,每踏前一步,膝盖都要往下软一软。

这一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就生怕外面人多。

没想到这人……就忒多!忒热闹!

他左看看、右望望,眼睛都揉肿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没在做

梦。

晕乎乎走到云昭面前,怎么也回不过神。

“噗。”一件巨物塞向陈平安。

金灿灿、明晃晃,散发出浓郁悠远的龙涎香。

云昭喜笑颜开:“答应你的大龙香,去上!”

陈平安:“……”

要不是双手还捧着魔神骨灰坛,此刻他应该是个多么开朗快乐的小太监。

遇风云体贴地接过那只包在裹布里面的坛子,扬扬下巴,示意陈平安勇敢去上香。

“喏,”云昭指了指身后,“那些,那些,都是你的!全都是!狠狠烧!都给我们太上烧!”

陈平安都给感动哭了:“呜呜呜我的太上!”

*

点满一整排天龙大香的陈平安收获了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

村民甲:“太上忒灵的哟,定在天上看着这信男!”

陈平安:“呜……”

村民乙:“咱就是说,今夜保不齐就得显灵给他托个梦。”

陈平安:“呜呜……”

村民丙:“太上一定印象深刻,这辈子、下辈子都能记着他!”

陈平安:“呜呜呜……”

求求太上,千万别显灵啊。

*

行天舟返回京都。

魔神的骨灰坛里面并没有骨灰,只有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簪。

云昭:“咦?”

她望向沉默了很久的陈平安,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解释一下。

陈平安根本不想说话。

云昭善解人意,长哦一声,体贴地道:“还在担心呢?”

他悲愤地瞥了她一眼,紧

紧抿住嘴巴。

“有什么好担心,”云昭笑道,“迷信这种事你知道的,好的不灵坏的灵!”

不说还好,一说陈平安更不好了:“我这不就是个坏的!坏的!”

“呃……”云昭强行安慰,“往好了想,你在魔神那边不是涨了挺多功德?涨哪不是涨?”

陈平安艰难呼吸:“……”

好半晌,他痛心疾首道:“可是我又给太上烧了那么多大龙香!历史告诉我,死得最快的,从来都是墙头草!”

云昭与遇风云对视一眼。

她摊手,他耸肩。

这个情况……好像……是没救了哈?

“咳,”云昭昧着本就不存在的良心道,“我觉得你的福气在后头——要不咱们先来聊聊这个簪?”

“那个,是,”陈平安吸着鼻子,坚强道,“太上的簪。”

云昭顺着他的视线望进了骨灰坛。

她奇道:“魔神的骨灰坛里装着太上的簪?”

“嗯,”小太监点头,“不会错的,看见没有,那刀工多么潇洒写意,一看就知道出自太上手笔。”

云昭盯着那支平平无奇的竹簪,盯了好半天,实在看不出它哪里特别。

“削得特别尖?”她尽力寻找优点。

陈平安:“……”

云昭:“簪上刻的那几根……竹子不错。”

她本想说杂草。

像她这么肆无忌惮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尝试照顾别人的情绪——毕竟这小太监看起来实在是快要碎掉了。

陈平安气得嗓门都尖了:“什么竹子!哪有什么竹子!那是个字!是个字!”

云昭无辜眨眼:“哦。”

她和遇风云对视一眼,定睛看去。

云昭沾茶水在矮案上写:“……殓?”

遇风云摇头,也沾了茶水写:“哪有人会给自己刻个殓。我觉着是险!”

可怜的小太监快要厥过去了。

吸气,吸气,深吸气!

这些人,左右不分就算了,那是太上尊名啊!那是可以随便亵渎的吗?!

他本有一百万个、一千万个避讳的心,不愿道出尊者名讳。

然而这两个人越来越叫他双眼发黑。

云昭:“殓怎么了,跟这骨灰坛不是相得益彰?”

遇风云:“……好像是有点道理哈。”

陈平安忍无可忍,终于沾起了茶水:“敛啊,敛!敛!”

“哦……”云昭恍然,“人皇太上,东方敛。”

刻得跟个杂草似的。

能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