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睁眼时,四下皆是一片严实的沉黑色。

舒白秋怔愣了片刻(),才意识到。

自己醒了。

恍幻的梦境如潮水般退去?()_[((),所有过分真实的场景都转瞬变得模糊。

只有四肢和心口,还残留着一点沉沉的坠胀感。

像退潮之后,离开了海,细小的沙粒却还黏在肌肤表层。

剥不开,拍不掉,细密地藏埋在毛孔之中。

舒白秋抬手,轻轻地推开了门,密闭的黑暗中多了一片灰白。

他垂下腿,在门边坐了一会儿。纤长的两只小腿悬空着,被外面新鲜的空气包裹住。

有一点点凉。

舒白秋扶住边框,慢慢走了下来,踩在了实地上。

咦……

他慢吞吞地意识到。

柜子前面什么时候铺了长毛地毯?

舒白秋光着脚走到窗边,将厚实的卧室窗帘掀开一道小缝,向外看去。

外面的天光仍就灰沉沉的,天际隐隐泛红。

舒白秋看了有一会儿,天色才渐渐褪去幽沉,缓缓地亮了起来。

已经是清早了。

舒白秋放下窗帘,慢慢走回了床边。

他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下唇。摸完才发觉,自己的唇有些胀。

但不疼。

只是胀得微肿,摸起来变得更软。

啊……

舒白秋这时才回想起,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

先生看起来有一点凶。

但又不是那种让人惧怕的凶……舒白秋乱七八糟地想着。

没有让他疼。

虽然时间还早,但少年已经没有了睡回笼觉的打算。舒白秋摸黑打开了床灯,又转身去洗漱。

出来时,他还记得,早上还有些空腹要吃的药。

药都在客厅里,舒白秋轻手轻脚地开了卧室门,走了出去。

时间太早,舒白秋不知道先生有没有醒,不想打扰对方。

不过他才刚走出去,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有人恰好从室外进来,走到客厅。

看到舒白秋,来人笑着向他问好。

“小舒先生早。”

是苏越。

他关切道:“身体好些了吗?”

舒白秋怔了怔,轻声答道:“我好多了……谢谢,您早。”

苏助这么早就来了。

少年意识到。

那先生岂不是已经开始工作了?

舒白秋下意识朝书房的方向望去,巧之又巧地。

他直接撞上了一双熟悉的墨色眼睛。

傅斯岸恰好走了出来。

男人穿着一件薄毛衣,还没有换上外出时惯例的正装。他的身材极好,身量又高,一件随性的毛衣也穿出了时尚秀场似的风格气度。

那件

() 墨蓝色羊绒毛衣的肩头和臂侧,还有着一些不规则的星点白色。()

像渊深的海,错落了冬日的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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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岸点头应过苏越叫的那声“傅少”,径直走到了舒白秋的面前。

他抬手用长指去贴了一下舒白秋的耳后,确认少年没有发热,才道。

“醒了后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舒白秋摇头,弯了弯眼睛。

“先生早。”

傅斯岸抬手拿起了一旁托盘上服务生刚刚送来的手磨咖啡,馥郁的香气和袅袅的淡雾从杯中飘起。

两人站的位置离落地窗不远,窗外,天色已然亮了大半。

清早的晨光自窗边照进来,温柔地落在两人肩上。

日光恰好,傅斯岸单手端着咖啡杯,微微低头,吻了一下少年的前额。

他看着眼前人,低声说。

“早。”

不远处,苏越的角度恰好对着舒白秋的侧面。

他清楚看到,小舒先生的耳尖被亲得微微泛红了一点。

虽然苏越立刻就礼貌地挪开了视线,但日光之下,这宛如电影海报一般的画面还是给人留下了印象颇深的一眼。

要不说,那些俊男靓女的电影票房总是会那么好呢。

确实养眼。

苏越这样想着,事实上,除了这个念头,他还难免会有些恍惚。

这种恍惚感一直持续到舒白秋听了叮嘱去吃药,傅斯岸回到书房,苏越也跟着进去的时候。

年轻的老板在书房落座,苏越看着他,那种隐约的恍惚感,反而更强了一点。

恍惚来自于反差对比。

傅斯岸已经穿上了一件薄外套,正肩挺括,内搭仍是那件墨蓝色的羊绒毛衣。

同样的衣服,在此时的男人身上,却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冷淡风格。

就像实木书桌后漠冷肃色的傅斯岸,与刚刚亲吻舒白秋时的他本人相比。

也完全是两种颜色。

“讲。”

傅斯岸开口,言简意赅。

苏越也立刻回神正色,开始了自己的汇报。

“碧玉园被告的消息,在圈子里已经大范围传开了。”

苏越目前仍在傅记任职,虽然明面上有着协助傅少的名号,当然实际上他也在为傅少做事。

但和傅斯岸自己的助理相比,苏越的工作还有些差别。

或者说——苏越自己都觉得——是差距。

不过,苏越也有自己的优势。

除了他在傅记任职多年之外,对明城本地翡石行业内的动向,苏越也极为熟悉,且消息灵敏。

所以苏越也会不时来向傅少当面汇报,讲的就是这方面的消息。

而且这些工作,在苏越拿到了傅少月底结算给他的酬劳之后,他那本就谨慎诚恳的态度,就变得更为热切了。

毕竟,满打满算也才两周时长的劳务费用,就

() 已经远超过了苏越在傅记的年终奖总额。

这谁能没动力呢?

苏越此时汇报的,正是行业内对碧玉园一事的讨论。

事情是前天发生的,经过昨日的一整天发酵,今天已经彻底传开了。

婚礼当天,在那两位接到举报的警察离开,舒白秋也被送回了月榕庄之后。

当晚,傅斯岸的下属就已经彻底查明了整件事的原委。

不论是婚事前一天,突然爆出的舒家人“肉身赌石”的传闻。

还是婚礼现场,报警来吵着要阻止结婚,想将舒白秋带走的闹剧。

起因,都是那两个欠下了巨额赌债的彝族中年人。

当年在外省的彝族聚居地,那两人的确与舒家三口有过日常接触,也知晓了舒家人的后续事故。

但他们来找舒白秋,并不是真正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阿各需要有个家”、“作为监护人,我要把阿各带走”的理由。

只是因为,两人赌骗成瘾,欠债难还。

所以他们才想了这么一个主意,要利用舒白秋,拿他去赚取巨额利益。

但即使这两人再怎样图谋不轨、耗费心神,他们的能力和眼界到底有限。

就单是在本地翡石小组中发帖带节奏,掐着时间点回复顶帖、一波一波地放出证据,这种事,就绝对不可能是两个连智能手机都用不利落的中年人可以完成的。

这些操作,一看就是有过熟练运营经验的专业策划。

事情之所以会闹得这么大,甚至让傅斯岸的人都花了不少时间去查明。

这背后必然有其他势力在推波助澜。

而这个充当幕后者的势力,正是碧玉园。

最初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连苏越都吃了一惊。

碧玉园为什么要参与其中?

虽说之前在同一梯队的三家品牌中,碧玉园是成立时间最短的那个,一直以来碧玉园也都明显逊于彩石轩和翠南记,时至今日,生意规模都难以和后面的两家相比。

但再怎么说,碧玉园也是明城最知名的三大翡石品牌之一。

他们为什么会做这种下作勾当?

不过很快,苏越就看到了傅斯岸的助理抄送给他的邮件。

里面清楚罗列了碧玉园与两个赌徒合谋的证据,以及详尽的操作过程。

具体主意是两个赌徒先提出的,他们自诩是舒白秋的亲长,认为可以用同乡的关系,拿到舒白秋的监护权。

由于之前的几次收养,在外界许多人眼中,舒白秋还是个痴憨的小傻子。

那他的监护人,就可以代他决定很多事情。

只是现在舒白秋在傅斯岸这里,旁人无法接近,傅斯岸也没有给他们见人的机会。

两个赌徒便打算放出赌石的消息,搅乱婚礼,让傅大少无法和舒白秋结婚。

接着,他们就会出面,以监护人的名义,将舒白秋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舒家人能赌石的消息被传开(),小傻子必然会得到许多关注。

两个赌徒就准备以他为筹码?(),加入一方稳定势力。

之后他们再利用小傻子去赌石,或者做其他事,都可以轻而易举,也能获取大笔的利润。

两人选中的这方势力,正是碧玉园。

而碧玉园居然也同意且参与了这件事。

这种行径明显来路不正,退一万步讲,哪怕不考虑对舒白秋本人的影响,后续的舆论发酵起来,会走向何种事态,都是根本不可控的。

但凡脑子正常一点的人,都很难打破底线去做这种事。

而且这两个赌徒也明显不是靠谱的人选,甚至在他们的计划里,碧玉园都还不是最终目标。

两人暗中还打算在借碧玉园的能力将舒家赌石的话题炒热之后,再以手中的小傻子做筹码,去找更为阔绰大方的下家。

可即使如此,即使面对这样的两人,碧玉园还是同意了。

苏越起初还以为,是碧玉园老板被赌石能带来的巨大利润冲昏了头脑。

直到他看过碧玉园的详细计划之后,才知晓了真正的原因。

碧玉园之所以会同意与两个赌徒合作,还大费周章地找来舒声雨的旧病历,派人在本地翡石小组中发帖造势。

除了因为他们对那可能赌石的小傻子的确有觊觎。

另一点,还因为舒白秋当时过敏的地点,正是在碧玉园。

当初舒白秋被顾一峰

带去碧玉园,被强迫摸石料,双手都有明显的红肿过敏,这是被许多人公开看到的事。

而碧玉园的毛料当时接连开出了两个大漏的消息,也被宣扬了许久。

事实上,当初碧玉园接连堵涨的两块毛料,根本不是什么所谓撞了大运的捡漏。

而是碧玉园为了炒高自家毛料区的销量,提前设计,故意放出的消息。

赌石过程中,本来就有很多人会跟风,讲什么“风水”、“运势”、“玄学”。

这是这一行中吃饭喝水一样的常态。

平日里,就连刚切出了一块好毛料的解石机,都会被众人追捧,跟风预订。

哪怕排着队等好久,也有人坚持拿自己的毛料来这台机器上解,说是要“蹭蹭好时运”。

而碧玉园能接连开出两块大漏,自然成了许多人眼中的好运之地。不少人被吸引着前去挑选购买,也让碧玉园的毛料销售额一度大涨。

事实上,就连当初顾一峰,也是被第一块大漏的噱头给吸引过去的。

不过时间渐长,风头过去,近来,碧玉园的毛料区热度也降了下来。

而这次,碧玉园看到小傻子赌石的消息,便想要以此来再炒热一波,大卖自家的毛料。

就在那个赌石传闻的帖子发出的当晚,由于舒白秋过敏的现场照片被曝光,消息传开的同时,碧玉园毛料区的线上咨询就迅速爆满。

碧玉园原本的入场价格也水涨船高,各区的毛料

() 价格都一路飙升。

就连表现最差的那些“废料”(),都被订出了高于别家三五倍的价格。

这其中的利润也极为可观(),难怪碧玉园会答应合作,还亲自下场推动。

碧玉园已经吃过一次炒高价的甜头,眼下又想复刻一回,还能装作不经意间得了好处,赚个盆满钵满。

除了真正利用小傻子赌石之外,碧玉园这个高价卖石料的B计划也花了不少心思。

倘若真被旁人知晓,或许还会叹一句城府高深。

然而,碧玉园这浑水摸鱼、全身而退的盘算,到底落了空。

他们完全没想到。

自己这回是踢到了铁板。

苏越收到那份抄送邮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而傅斯岸的助理组在查明隐情、整理好证据链的当晚,就已经将所有证据呈交给了警方。

他们直接报了警。

案件调查需要时间,但警方回执是立刻能出的,在报警之后,碧玉园被告的消息也迅速地传开了。

就像苏越这次来向傅斯岸汇报的这样。

仅仅一天时间,业内已经大面积地得知了这件事。

大家都知道了——舒家人能赌石的事是假的,只是碧玉园为了炒高价卖石料,才一手编造出来的谎言。

碧玉园的体量摆在这里,他们造谣的消息吸引了极大的关注。

尤其是之前彩石轩制假贩假的事被曝光之后,颓势尽显,其生意大都被翠南记和碧玉园瓜分。

近来,碧玉园和翠南记已经隐隐有了两分天下之势。

还有不少声音说碧玉园是后起之秀,用十年时间就走完了别家几十上百年的路。

就在这饱受关注的时期,碧玉园突然被爆出这么大的事故,自然无法遮掩。

就算他们想要处理舆情,也根本没有机会了。

而碧玉园被曝光的目的,也让赌石传言的辟谣变得更有说服力。

这下,就连那些在婚礼之后,依然念叨着“没有什么是空穴来风的消息”、“舒家人肯定真有什么事,才会被这样传”的人。

也彻底地歇了心思,闭上了嘴。

在舒家人能肉身赌石的消息被彻底澄清的同时,碧玉园的名声也因此事,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不仅正在进行的生意受损,碧玉园还必须要接受调查,承担法律责任。

此外,碧玉园用各种手段炒作毛料的事,也引起了官方的注意。

因为之前彩石轩闹出的造假贩假新闻,省内本就对明城的翡石行业有着额外的关注。

现下碧玉园的事,同样被官方划入了自查重点,被当成了典型。

“碧玉园肯定会被彻底地清查一轮。”

苏越说着刚刚得来的内部消息,他看了看书桌后的傅少,又道。

“而且,私下还有传闻,说碧玉园之所以能维持那么大量的翡石毛料供应,还和他们偷运玉石,逃避关税的

() 手段有关。”()

苏越说完,就见傅斯岸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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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面无波澜,开口道。

“碧玉园报关时伪报品名,把翡石伪装成价格低廉的月光石,以此逃避关税,已经被举报了。”

苏越听到这儿,心中居然已经没有了多少惊讶。

他甚至觉得,傅少会这么说,八成海关那边现在就通过线报,扣押了货品。

已经找到了足够定罪的铁证。

“留意其他有关私运的传闻。”傅斯岸又道,“他们应该不止这一种方式。”

苏越立时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