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州城内。

  通判苏铭已经从妖虫过境的震撼之中恢复过来,并在妻子族人低声解说下,逐渐变得神采飞扬。

  “也就是说,主家那边已经同意了……?”

  苏铭试探着问道。

  他口中的主家,指的便是自己夫人的娘家,颍州陈氏。

  陈氏是个大家族,即便放在整个许国来看,也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不过他的妻子自然不是陈氏主家的人,而是一个比较亲近的旁支。

  他结婚这么久,从来不敢主动联络陈氏家族,只是上次升通判,是陈氏主动通知他,自己又使了钱,这才顺利上升。

  这次梓州城的灾难,确实让他心惊胆战,不过也是他运气好,因祸得福,如今居然有了再进一步的机会。

  上次陈家人来仔细给他说清了关键,叮嘱他给同僚和属下打点一二,这不刚刚过了一天,陈家人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不错,主家布局已经完成,就在近两日发动,届时你一定要瞅准机会,主动申请!”

  来人很年轻,但苏铭一点也不敢轻视,就连他夫人也是面色恭敬,仔细倾听对方传达的安排。

  这次听说有机会再进一步,夫妻二人都是异常惊喜,不过他们也知道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所以越发毕恭毕敬。

  “太好了!辛苦兄弟来回传达,这一点车马费还请兄弟收好!”

  苏夫人柔声将几张银票卷成卷递过去,那来人用眼一扫便从尺寸认出,这应是一千两的票子,这一卷大约有五张,也就是五千两,寻常人家十年的生活所需。

  “如此就却之不恭了!”年轻人笑呵呵地收下,再说话时便又亲近了许多。

  他来这边是第三次,每次都有不错的收入,但唯有这一次的收入最多,看来这便宜表姐还真舍得出钱。

  看在票子的份上,他倒也不吝啬一声称呼:“表姐,姐夫,你们一定要看准时机,我给你们交个底,盯着这个位子的不止你们一份,还有去年出嫁的老三家小姐也跟老祖宗提过一次,不过被老祖宗否了。”

  “竟然还有这事!”苏夫人惊讶地叫了一声,接着感叹道:“唉,我久不在族中,早已没什么消息渠道,便是被人算计了也懵懵懂懂……”

  她声音低沉哀怨,仿佛被抛弃的孤女一般。

  其实她就算未出嫁之前也只不过是个旁支的丫头,连小姐的称呼都算不上,又哪里有人会专门来算计她?

  只不过这样说起来显得自己身份高贵一点罢了。

  那年轻人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不过现在自己收了钱,不要钱的好话总要多说一点,没准她一高兴,再给自己赏点呢?人总不能跟票子过不去不是?

  “表姐,您这话就是在打我脸了!这不是有我吗?以后我在族里就是你们的眼睛和耳朵,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一定第一个通知表姐和姐夫!”年轻人拍着胸脯,好话说得震天响。

  “那感情好,以后一定要多来几次,我也能多看一看亲人……”苏夫人一脸欢喜地看着年轻人,仿佛真的是多年不见的亲人一般。

  苏铭在一旁脸上堆着笑,感觉脸蛋的肌肉都要僵硬了,但没办法,这个场合几乎没有他说话的位置。

  他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吐槽,这年轻人不过是借着家族的实力罢了,显得好像自己多有能力一样,有什么好显摆的?

  真正有本事的年轻人哪会做这种狐假虎威的事情!

  “对了表姐,还有一件事!”

  年轻人似是忽然想起来一般,看向夫妇两人,又左右转头看了看,接着凑近一点,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这次出来之前,听到了一些消息,但我不确定真假,你们要自行判断。”

  “嗯?什么消息?”夫妇俩连忙聚精会神,侧耳倾听。

  “我听说……今年颍州的粮食产量,似乎要下降一大截,连往年的一半都达不到!”

  年轻人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凑在两人面前低声说道。

  “啊?”

  这句话让两个人都呆住了,苏夫人喃喃道:“颍州可是供应全国三分之一的粮食,这……”

  苏铭也是反应过来,急忙追问道:“这消息事关重大,属实吗?”

  听到苏铭的疑问,那年轻人面色冷了下来,冷哼一声说道:“姐夫这是不信我?罢了,我已经说了,这消息我不确定真假,你们就当是假的吧!”

  “啊……我不是……”

  “呵,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两位,再见!”

  刚刚还一脸亲情的年轻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丢下几句之后,转身摔门而去。

  “这……”苏铭有些后悔地看向夫人,希望夫人没有因为他搞砸了而生气。

  好在夫妻俩相处日久,苏夫人很清楚丈夫的想法,他那并不是质问,只是这事情太夸张,下意识的感叹罢了。

  只不过那年轻人要借题发挥,不想多说,又想占个道德高点,方便下次再来打秋风,所以才故意作色,摔门而去。

  “好了夫君,这不怪你。是他故意要搞事,我们心中明白就好。不过他最后说的这个消息,我怎么没听出来是什么意思?这事跟我们也有关系?”

  苏夫人有些纳闷地看向自己丈夫,她确实不了解这些男人才懂的弯弯绕绕。

  这消息虽然确实很让人惊讶,但是值得这么神神秘秘,郑重其事地小声说吗?

  苏铭却是猛然点头,沉声说道:“夫人有所不知!正如大贤者曾经说过的天理断言那样,民以食为天。自古以来,粮食便是百姓最关注之物,有粮,则天下安定。五粮,则豪强蜂起。”

  “随着这几年战事减少,百姓们生活安定,人口数量连年暴增,但产粮的土地面积是固定的,因此从前年开始,实际上每年的粮食收成已经不能供足百姓食用,全靠朝堂开储备粮仓勉力支撑。”

  “颍州作为天下粮仓,若是真的减产一大半,那意味着至少三分之一的百姓没有米吃!百姓一旦没有东西吃,那后果……”

  苏铭说着说着,自己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这……真的有如此严重?可是今年不旱不涝,没道理啊……”苏夫人喃喃说道,她已经意识到一旦真的粮食减产大半,后果会是多么可怕,但她实在想不通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

  苏铭倒是看得清楚,冷笑一声说道:“现在产粮的土地,多半都在几大家族手中把持着。粮食减产与否,还不是全凭这些家族一张嘴?”

  “你的意思是……”

  “粮食未必真的会减产,但既然有人故意放出这样的风声,如果这消息乃是几大家族联合炮制,那就算是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苏铭虽然只是一个通判,但他是真的凭实力,从小城硬考过一层一层选拔,最终殿前御试得了个十五的名次,才得到梓州城这富饶之地的闲职。

  所以他的眼力和智商都在普通人之上,不说是佼佼者,至少也不是蠢人,否则颍州陈氏也不至于三番两次派人点拨他一个小官。

  听完夫君的分析,苏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心中震撼:“这……这是有人要……”

  “嘘!噤声!”

  苏铭打断了夫人的话,迅速走到房门前,猛然推开门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有什么人,才放下心来,关门转了回来。

  “好了,夫人,这事不是我们能讨论的,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个梓州知府拿到手!”

  苏铭招招手,两人在桌前坐了下来,开始低声讨论应该怎么跟同僚和手下亲近亲近。

  ……

  就在苏铭夫妇讨论如何进一步拉拢人心的时候,五洲城内,梓州知府李清荣正在苦着脸喝药汤。

  “嘶……好苦!”

  服侍他喝药的小厮仔细把汤药喂他喝完,李清荣才龇牙咧嘴,呸呸吐着药草渣滓。

  倒不是他娇惯,实在是这药汤确实很苦!

  喂药的小厮乃是医馆新收的学徒,年纪还小,倒是见惯了病人各种各样的表现,听了李清荣抱怨,倒也不恼,伸手从口袋掏出一个圆球来,举着问道:“李大人要不吃颗糖梅冲一冲味道?这糖梅是老神仙亲自制的,顺气化痰,可好吃了。”

  他口中的老神仙便是那个老中医,李清荣看这糖梅晶莹剔透,圆润可口的样子,不由点了点头道:“也好,就吃你这个吧,这几日得辛苦你了。待我好了……”

  他现在手脚俱断,吃饭解手都要靠这小厮帮忙,有机会不由得多说几句好话。

  这小厮也是个机灵的,知道他这个时候说的话做不得真,将来如果真能恢复,多半会想着把自己砍了,这样就没人知道他狼狈的时候了。

  不过眼下还是应和道:“那自然好,李大人,您可得少说点话,多休息休息,早点恢复了,我等着您给我一大笔钱,娶个媳妇……”

  小厮一面仔细将糖梅喂在李清荣嘴里,一边絮絮叨叨地插科打诨,又帮他整理床垫被褥。

  李清荣喝了药汤,脸色渐渐红润,口中含着酸酸甜甜的糖梅,心情也渐渐好转,听着小厮唠唠叨叨,不由温和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懂事,比我小时候机灵多了……”

  “哎呦,李大人您可抬举我了……”

  小厮刚说了一句,忽然外面街道上传来了喧哗声,这喧哗声越来越大,竟是仿佛有无数人在大街上呼喊一般。

  “怎么回事?外面怎么这么吵闹!”

  李清荣刚刚有些愉悦,听了这声音又想起之前黑徒作乱,自己手足俱断的痛苦,一时情绪再次暴躁起来。

  毕竟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加上身体创伤严重,难免情绪波动比较大。

  小厮吓了一跳,连忙请罪,接着跑出房间去一探究竟。

  李清荣休养的房间在药堂的三楼,小厮噔噔噔下楼之后,发现一楼大堂内也站着几个伙计,一脸稀奇地往外看。

  小厮身材还没长开,被这几人把视线堵得严严实实,只有开口问道:“几位哥哥,出什么事了?大街上都在喊什么?”

  几个伙计转头一看,是小厮,他们都认识,而且多数都挺喜欢这个机灵嘴甜会来事的小孩,笑道:“还不是一些蠢人,说是今年粮食要减产,所以要趁早囤粮!”

  “减产?囤粮?”小厮一脸迷糊,他现在还不是太清楚粮食减产是个什么概念,毕竟在他短短的几年生命之中,许国一直是风调雨顺,至少他是从未因为吃饭发过愁。

  另一个伙计笑呵呵地接过话头说道:“多半又是粮商的把戏!也就是趁着梧州城知府老爷没了,没人管,借机炒作一番,牟取暴利罢了。一点都不新鲜!”

  “原来是这样!梧州城没有老爷,粮商借机炒作……”

  小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确认自己没记错,转身又回到楼上。

  李清荣听到小厮转述的情况,一开始也没有多想,只是吩咐小厮关紧门窗,拉上帘子,让声音稍微小一点。

  接着又闲聊几句,李清荣有些倦了,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然而睡了片刻,忽然他猛然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粮食!

  他忽然想到,大概是去年十月份的一天,他在某个诗会上与庆王偶遇,庆王曾有意无意点了他一句,要他注意粮食的行情变化!

  当时他关注了粮食很久,搞得手下人都以为自己要对粮商下手,拐弯抹角甚至当面劝说过不知道多少次,可惜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最后他只能以为是自己想多了,没想到如今一年不到的时间过去,粮食真的出现了问题!

  听外面巨大的喧闹声,绝对不是小规模。

  忽然出现的消息,能有这样大的规模,这背后如果说没有人推波助澜,根本不现实!

  至于说是粮商的集体行为,若是放在十几二十天后倒是有可能,否则他们哪来的这种胆子?

  许国对于粮食向来管理非常严格,这种恶意囤积居奇借机炒作倒卖的粮商,早就砍光了!

  现在还敢跳出来操作的,除了有名的那几个家族,还能有谁?

  “黑徒,妖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手段,好心机!”

  李清荣躺在床上喃喃自语,眼中的光彩越来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