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这片星月之下,依旧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对新进士而言,可谓难忘的一夜,榜下捉婿可不是假的,无数富贵人家就等着放榜后聚在国子监外,等新进士散了去直接将人掳走拜堂成亲,甚至直接将生米煮成熟饭。

    拜过至圣先师,王珪即率人将榜单挂在东华门外张贴,其他进士们就可以散去了。

    不过国子监外可谓堵了不少要捉婿的人家,将国子监前前后后都堵住了,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着。

    一群尚未娶亲的进士们要出门时可谓犯了难,你推我我推你。而娶过亲或觉得可以待价而沽的进士们则呼朋引伴前往樊楼,遇仙楼,庆祝他们得意之时。

    对不少进士而言,可能考上进士对他们而言,是人生中最高光的一刻,其中不少人会在宦途中满满蹉跎下去。

    章越看着这些欲拒还迎的人也是好笑,又见韩忠彦,黄履来邀自己去攀楼也是意动,但他想起自己哥哥嫂嫂定是在等自己,故而还是谢绝要赶紧回家一趟。

    这时章越听得太学外有女子呼‘章郎’,‘章郎’时,也是色变,心觉得大事不妙。

    他找范祖禹借了马车衣裳,扮作太学生模样这才出了太学。

    范祖禹不放心派了自己小厮送之。

    今日金殿上的状元郎,如今乘马车归去,依旧是布衣本色。

    马车行驶在繁华汴京街道上,章越掀开车帘看着街边炙烤烧肉,烟气逼来。

    说实话今日殿上天子虽赐食,但就两块糕点,再说金殿唱名,自己也不是奔着吃去的。

    如今忙到拜谒先师,章越也不知疲倦,此刻绷着神经稍稍一放,闻得烤肉香气当即肚子就饿了。

    当即章越让马车稍停,自己下车买了牛羊腰子吃了,摊贩前无数人绘声绘色地说着今日御街夸官如何如何。

    状元郎之风光,状元郎之年轻,状元郎之俊朗。

    章越在旁一边吃着羊腰子,一边津津有味的听着,说到一半,一人越讲越离谱。章越不顾满嘴流油,还好心纠正了人家一些细节上的错误,结果被一群人怼了回去。

    “瞧你个年纪轻轻,懂个啥?”

    弄得一旁范祖禹小厮也是急了,正欲为章越辩解几句。

    章越将手一摆回道,你说的对,总之你们说得都对。

    此人见章越认输当即露出得意之色又复大谈,无一人识得一旁拿着蒜泥碗蘸羊腰子的少年人,正是他们谈论的状元郎。

    吃罢,章越取钱给了摊主,摊主笑道:“小郎君莫要因旁人言语动气。”

    章越失笑道:“老丈说笑了,哪有啥好气的,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旁人一听此句有异,非一般人可言,正欲结识对方,但见这少年已挽袖登车。

    …………

    吃饱喝足,马车踏着月色抵至章家。

    章越但见家内可谓红红火火,火燎将庭间照得通明,堂上盏着无数红烛,不知几何时门上已搭起彩楼,大红绸缎扎在棚架上,看得好生喜庆。

    至于原先的宅门也被人推去了,门扇就搁在道旁。

    朝登天子堂,暮归田舍时,门庭就不一样了?

    不过章越身上不过穿着布衣,身上的绿袍官帽还在随身包裹里。

    于是章越背着包裹走往后门,不时有邻里路过言谈着。不过章越平日多住在太学,很少住在家中,故而这些邻里也不识得章越。

    更不会有人想到,章越本该穿着官服,风风光光地走大门回家,怎么会走后门呢。

    章越见后门正半掩心道正好。

    章越推门走到一间无人厢房,掩门将绿衣袍罩在身上,穿戴整齐这才出门。

    走至一处亭子旁,章越正看到郭林与章丘二人正捧着碗吸溜吸溜地吃汤饼。

    章越不由道:“你们俩怎在此吃汤饼?”

    郭林,章丘都站起身来。

    “三叔……”

    “师弟……”

    二人出口刚要改口,章越抢着道:“叫状元二字就没意思了。”

    二人都笑了。章越道:“你们为何在此处?”

    章丘道:“三叔,前堂都是来贺你的宾客,我去了也没意思。”

    郭林道:“我与阿溪肚子饿了,随便在此吃些,三郎你不必顾我们。”

    章丘见了自己是一脸的仰慕。而郭林看了一眼章越身上的绿袍,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章越想起,正是这庭院除夕夜里,他与黄履,郭林一并骑在墙头看汴京城的焰火爆竹。

    章越问道:“还有无吃食?我今日一天都没吃什么。”

    章丘道:“我去厨房看看。”

    章越道:“不用那么麻烦,你们吃剩的给匀些。”

    说完章越从郭林那端过碗,将章丘吃剩的汤饼拨了进去,用郭林碗筷吸溜吸溜地吃起汤饼。

    “三叔,有这么饿么?”章丘一脸懵懂地问道。

    “你说呢?”章越嚼断汤饼,连带汤水都灌进肚子里。

    章越对郭林言道:“一会太学马直讲要到,师兄帮我带着阿溪去拜见,阿溪年纪不懂规矩,你在旁帮着多提点提点。”

    郭林一愣,然后道:“此事三郎还是托给旁人吧,我不太会说话……我先……先去前面看看。”

    说完郭林向章越一礼,然后道:“贺师弟状元及第。”

    看着郭林远去,章越无奈而叹,一旁章丘道:“三叔我担心郭师伯。”

    章越道:“这人都有过去不的坎,但这旁人是帮不了他的,只能自己渡过去。”

    章越掩着情绪问道:“你温书如何了?几日后就要混补了。”

    章丘道:“三叔,我每日读九个时辰书,连吃饭睡觉也在读。”

    章越点点头道:“勤奋是好,但最要紧的还是能沉着,再想要的物件,无论是人还是物,十成力气里用个七八成就差不多了。”

    “为何?”

    章越道:“这世上一触而就的事太少了。”

    章越说完,但听前院道:“郭师兄,郭师兄,你去看看三郎去哪了?莫不是被同窗叫去吃酒了吧,如今宾客都到了,这需多失礼啊。你帮我去找找。”

    章越一听即知是章实那火急火燎地喊着。

    三人相视一笑,章实走到后院却见章越正站在那。

    章实揉了揉眼睛,看着着官帽绿袍的章越站在亭边,盯了一会眼中跳动着喜悦之色。

    “先让我看看,你中了状元,我这辈子算得圆满了。”

    章越笑道:“哥哥,莫如此,什么叫圆满。你日后还是有大把的福享的,这才开始呢。”

    “那是,那是,”章实拭泪拉住章越的手道:“三哥随我来,贺客们都在堂上等着你的。”

    章越道:“哥哥先不忙,咱们还是先给祖宗上香!”

    章实一愣,正色道:“说得是。说得是。你这番算得是光宗耀祖了。”

    从祠堂出来。

    章越则道:“哥哥说了几次,不要如此铺张,大肆操办,我多少同窗都没高中呢……”

    “你中状元了,还不许我风风光光,长长颜面。再说你同窗他们考进士都中不了,你不仅中了进士还是状元,那多了得……是了,饿不饿?又是金殿唱名,又是御姐夸官的。”

    “你先让我喘口气吧。”

    “好了,我多嘴就是。”

    “是了,官家赏赐的都送到家里了?”

    “那是……都摆在院里,我让贺客看着……”

    “不要铺张……”

    “作弟弟的怎还教训起兄长来了?”

    兄弟二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章丘小步跟在后头看着章越一身绿袍官帽心中暗暗道,以后我也要这般。

    不知谁道了一句‘状元公来了’厅堂中众贺客们都是起身……

    灯火通明下,来章家的贺客脸上都带着笑容……

    章越想随便一些,于是笑道:“章某来迟了,还请见谅。”

    众人都是笑了,章越道:“今日三郎状元及第,方才已拜过祖宗牌位,如今最要紧要先谢哥哥嫂嫂。”

    章实于氏都是笑着道:“不敢当。”

    众人推了他们上座,取了一个蒲团来,章越当即向二人跪拜行礼。

    章俞心道,自己辈分在场章氏之中可是最长啊。

    他以为下面会轮到自己,哪知章越道:“次谢师恩。”

    当即章越念及陈襄,章友直,郭学究等名字虚拜,又将太学的马直讲奉上座再拜。

    章俞则被忽略了。

    ……

    接着章越应酬宾客,欧阳发带着弟弟欧阳棐来了,曾巩来了,林希来了,王安国来了,吕惠卿也是到了……

    还有苏轼苏辙也到了。

    苏轼苏辙自闭馆读书后,苏轼与章越倒也见了两三次。苏轼喜欢章越的刻章,觉得十分精巧,简直巧夺天工,故来蒐集斋问章越定制了两个刻章,一个给自己,一个给自己的弟弟。

    一来二去,章越与苏轼也有了来往。

    章越见苏轼苏辙二人能来很高兴。

    苏轼笑着道:“度之向你道贺了。”

    章越满脸喜色道:“子瞻兄,子由兄,你们能来此,实在是太好了。”

    苏轼笑道:“我是来与你道歉的。”

    章越问道:“子瞻兄何出此言?”

    一旁苏辙也是微笑,苏轼笑道:“昔子平状元时,我与人言道,子平之才,百年无人望其项背。如今有了度之,你说我这话是不是失言了。”

    章越笑道:“子瞻兄言重了,以后我还要向贤昆仲讨教学问才是。”

    苏轼笑道:“不敢当了。浦城章氏四年之内两度魁首,着实在下与舍弟佩服之至。”

    苏辙亦道:“度之兄殿试文章我看了,着实是才高八斗。”

    章越笑道:“听闻两位此番要赴大科?”

    苏轼苏辙都是点头。章越道:“听闻富公(富弼)韩公(韩琦)初游场屋时,穆修伯长谓之二公曰:“进士不足以尽子之才,当以大科名世。”

    “贤昆仲此去,在下要瞠乎其后了。”

    章越说得是富弼的一段佳话,富弼考进士时,考官道你区区进士及第不足以显名,要大科(制科)方可。

    但是富弼已进士及第去地方任官,结果范仲淹立即派人去追富弼说京里有大科你赶快回来。

    富弼回京后对范仲淹说,我从来没学过如何考大科。

    范仲淹说,我都已经和众官员将你举荐给皇帝,同时给你备了一屋,都是大科文字,你去就学吧。

    结果富弼果真考中的大科。顺带经范仲淹介绍,还娶了宰相晏殊的女儿。

    章越这么说是指苏轼苏辙此番应大科,若是名次出色还在自己这状元头衔之上。

    毕竟以北宋而言,进士几万个,但大科的不过四十几个,大科入三等的只有一人。

    苏轼笑道:“皆是韩公,欧阳公,杨公三人推举,在下与舍弟亦不敢辞也,勉强一试罢了。”

    三人说说笑笑,章越赶紧将章丘拉过来推荐给二苏兄弟。

    章丘当然听过二苏的名字,也学个他们的文章,故而是一脸孺慕之情。

    苏轼对章丘十分亲切喜爱道:“度之,你这侄儿有文魁之相,他日你章家怕是又要出第三个状元郎了。”

    章越笑道:“切莫要夸坏小儿辈,溪儿,还不向两位问好。”

    章丘依言行礼,苏轼见章丘懂事乖巧,当即从腰间解下一块羊脂玉得玉佩放在对方手中。

    章越连忙道:“子瞻兄,太贵重了,这可是你多年佩戴之物。使不得,使不得。”

    苏轼笑道:“岂可白受这一声叔伯,再说我与你侄儿看着投缘,切莫推辞。”

    苏辙笑了笑也解下腰间玉佩一并放在章丘手中。

    这礼可是大了。

    章越还能说什么,只好道老板豪爽大气六六六,让章丘收下这两块玉佩。

    苏轼苏辙略坐了坐即是离去,章越当即出门相送。

    至于一旁章俞始终看在眼底,等章越一走当即找了章丘说话,态度顿时变得万分的亲切热情。这一态度的转变令章丘一下子反应不及。

    章越将苏轼苏辙送出门外。苏轼忽向章越问道:“度之有意赴大科否?”

    章越一愣道:“这倒未有此意。”

    苏轼道:“也是,倒从未听过有状元赴大科。度之文章经术都可称世人表率,你若不赴大科,于世而言终是遗憾。”

    苏辙道:“兄长没有他意,只是敬重度之你的才华。”

    章越笑道:“我明白,人生难得一知己,多谢贤昆仲如此看重了。”

    临别之际,三人又依依不舍地言语了一番,透着惺惺相惜之意。

    最后苏辙搀扶着苏轼登车,方才见面时始终以兄长马首是瞻,一直事兄长甚恭的样子。章越也不由感叹这兄弟二人的感情真好。

    夜风微凉,章越目送苏家兄弟的马车消失在汴京街头。

    苏轼兄弟走后,章越又送其他贺客出门。

    曾巩带着弟弟曾肇前来,曾巩出门时突问:“度之啊,令侄儿我看其聪慧稳重,日后非池中之物啊。”

    章越一愣,心道你们是来贺我的,还是看我侄儿的。

    章越道:“曾编校谬赞了。”

    曾巩笑道:“我看人不会有错,不知令侄许了亲没?”

    章越心头如一万头羊奔驰而过言道:“尚未,想再读几年书再议。”

    章越心道,难不成?你又看上了章丘?

    曾巩笑道:“未进士及第前莫要议亲,我看得出来令侄前程似锦。如今他还是安心于科举之上,现在安排亲事怕是要辱没了他。”

    章越心道原来如此,自己倒是误会曾巩了。

    “多谢曾编校之言,我这就转告哥哥嫂嫂。”

    曾巩点点头道:“很好,度之你果真没教我失望,我告辞了。”

    说完曾巩与章越作别。

    曾巩看着章越欲言又止,自己最先看好章越的,可惜最后二人确实无缘,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自己对这位少年的赏识之意。

    章越看着曾巩似略带着些许遗憾而去。

    其他人纷纷作别。

    众人见章越得意而不骄,都是很是高兴,这般性子沉重才是大器之象,离别之时,一个个都忍不住称赞了一番。

    临到了最后了,剩下章俞,杨氏,黄好谦,黄好义,吴安诗等几个自家人。

    吴安诗与章实正聊得投机,杨氏和于氏挽臂相语。

    黄好谦与苏轼,苏辙是同年进士,交情很好。方才苏氏兄弟来的时候,他们还聊了一番。

    黄好谦之子黄寔今日也来道贺。

    最后家里摆了一桌酒席,既都是亲戚来了还是坐在一起吃酒。章实,章越又让人请了郭林。等了郭林到了,众人方才开宴。

    章越喝了数盏已是大醉,回房睡去了。

    走到回房的路上,但觉夜色沉沉,竹影掠动,自己走在小径里方觉得有了片刻凝神自思的机会,得状元之喜悦也终于在心中慢慢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

    月至中天,这一日就要如此过去了。

    人生不知再得意之时,又能如今日吗?

    章越想到这里推门而入,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塌上,即沉沉睡去。

    当夜章越睡了一大觉,梦中不知是真是假,仿佛昨日的状元及第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等睡到了天明,章越睁眼一看,却见窗边绿竹倚倚,清风拂动,想起昨日之事,不由觉得如浮光掠影般不真实。

    章越直到目光落至官帽青袍上方才确定下来。

    这真不是一场梦,我是真的中了状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