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公司做生意?读书读得脑子瓦特了?”叶雨樵听完叶洛的回答,怒得差点背过气。

他用手指点了点小儿子俊秀的脸庞,两撮八字胡上下微微颤抖,显然气得不轻。

要不是周围还有来来往往的各界名流,叶雨樵早就爆发了!

叶豪连忙上去扶住父亲,右手用力抚了抚他的后背,边顺气边安慰:“阿爸,别生气,别生气。侬晓得阿洛的性格的,他刚从洋人那里读书回来,想法和我们不太一样很正常。”

叶洛当然知道自己提出这个想法会引起叶雨樵多大的反应,但没办法,一家人一家事,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

他想好好做生意,甚至借助一些父亲和哥哥的势力,就必须先说服自己这群最亲近的人。

“小妹婚礼要紧,晚点我再和您商量这件事。”叶洛也上去扶住叶雨樵的另一只手。

“嗯!”叶雨樵闷声哼气,虽然心中不爽,但他也不是那种完全不开明的家长,只要叶洛能说出几个令他信服的理由来,也不是不能同意他的这個想法。

至少现在,他没法理解叶洛的思维。

现在这个年代,最有权势的是什么人?

肯定是那些手里握着枪杆子的军阀们。

有了拳头,就有了金钱、女人和地位。

在大上海滩,手握重兵的卢将军是华人里公认的第一人,紧随其后的便是与北洋、金陵两大军阀派系关系十分密切的各大豪门世家,再往后,就是掌握劳工总会的叶雨樵、掌握永兴公司的三大亨、掌握各大码头的谭四爷、掌握八股党的沈青山等人。

纯粹的商人,在上海滩,乃至全国,都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而已。

经商赚钱不如抢钱来得快,这是无数人的共识。

而且现在虽然步入民国年代,但是许多人的思想还没从封建社会里醒转过来,士农工商,商人身份地位最低,最被人看不起,和下九流的戏子差不多。

叶雨樵想不通饱读诗书的小儿子为什么会选择走这一条路。

叶洛自己更清楚,能想明白这点的人,恐怕全国也找不到几个。

毕竟像他这样穿越而来,清楚之后历史大势的人还能有第二个吗?

三人来到宴会厅中央,在最大最豪华的那一桌坐下。

叶雨樵是当下上海滩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他正房太太唯一的女儿出嫁,但凡在上海滩有点名气的人,都会不请自来地跑来祝贺。

而有一定分量的人物,则有花媚之类的知名交际花迎接到宴会正厅。

叶洛三人刚坐下不久,几道颇为熟悉的身影便从外面大笑着走来。

叶洛能认出来的就有永兴公司三大亨陆昱晟、张万霖、霍天洪,白帮白癞痢,码头之王谭四爷,五湖帮薛长春等帮派大佬。

后面一片则是政界要员,譬如时任军政部政务次长兼兵工署署长,又兼同济大学校长的张群,担任财政部部长的白雄起,交通部部长的王博群等。

再往后便是与叶雨樵交好的一些豪门世家掌舵者,譬如从九江庐山远赴而来祝贺的建筑业大亨张谋之,昔日上海滩首富盛宣怀的三弟盛善怀,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华董虞洽卿等。

这些都是当今上海滩最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前来祝贺叶青青新婚自然是因为叶雨樵的面子,叶雨樵也得起身亲自迎接。

父亲离开座位后,叶洛便侧过头凑向哥哥低声问:“大哥,说起来还不知道妹夫是什么人,这些年小妹和我通信,可是对这段恋情只字未提啊。”

“唉......你也知道青青的性格,简直和你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这点狗屁倒灶的事情,她哪敢对你提啊。”聊到小妹,一向爽朗的叶豪脸色也变苦了许多,他拿起水杯灌下一大口水,“妹夫叫林远,是中西女塾的一个国文老师。青青就是在中西女塾读书时认识的他。”

大哥一副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表情,一路过来,父亲也没怎么提小妹的婚事,叶洛就明白这场婚礼,大概率是家里不太同意,但迫于小妹和自己那如出一辙的倔强性子,最后不得不应承下来。

看大哥这表情,叶洛就知道自己这个妹夫出身一定很普通,对于他这个穿越者而言,倒是没像家里人对这方面看得那么重,反正自己家里要啥有啥,比起门当户对,他更在乎小妹的感受。

以防万一,他还是问了句:“不会是年纪差了很多吧?”

“那没有,妹夫也就二十六。”叶豪摇头,自家小妹性格跳脱,现在十八岁了还没出嫁,在民国都算老姑娘了,对方二十六岁,两人相差八岁,根本不算什么。

“总不会是给人当姨太太吧?”叶洛也喝了口水。

“那怎么可能!我俩的小妹,谁敢娶来当姨太太?”叶豪用力一拍桌子,不少人回头看向兄弟俩,他连忙压低声音,继续说道,“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妹夫原来是有正妻的......”

叶豪这么一说,叶洛马上明白。

有正妻的,要么就是小妹破坏别人婚姻,要么就是妹夫出轨在先,不管哪种,放在民国背景,都极为败坏风序良俗。

上一对这样的,是叶洛在剑桥大学的同学,民国时期大名

鼎鼎的诗人徐志摩。

前年,老徐踹了正房太太,执意和同样有婚姻在身的陆小曼在北平完婚,婚礼上受邀而来的证婚人梁启超一番怒骂,斥责两人败坏风气,这事轰动一时。

那会儿叶洛还在哈佛求学,收到徐志摩的喜帖后只拍了个电报祝贺,根本不敢回北平参加婚礼。

没想到啊,同样的事情又落在了自己妹妹的头上。

叶青青是谁,她可是劳工总会会长叶雨樵最疼爱的女儿,绝不可能给人当姨太太,那自然只剩一个办法咯。

“大哥,二哥~你们在说什么呢,一惊一乍,又是拍桌,又是说悄悄话的,也说给青青听听嘛~”

穿着白色婚纱,青春靓丽的叶青青笑着跑来。

此时上海滩,在几次运动之后,社会各界都在学习西方文化,婚礼也朝着西式发展。

不过现在的婚纱裙还是非常难看。

叶洛瞥了眼小妹头上戴着的头巾,忍不住扶额。

“在说你二哥和你一样,都是牛一样撅的脾气,把阿爸气得不轻呢。”叶豪哈哈大笑,把叶洛想做生意的事情也给叶青青说了一遍。

“哼!二哥,别听大哥和爸的!不管你想做什么,青青都支持你!”叶青青亲昵地搂住叶洛的脖子,就和小时候一样挂在他身上,像块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二哥二哥,从西洋回来有没有给我带什么礼物呀!”

“快下来,都要嫁人的人,还这么调皮。”叶洛伸手抱住小妹,把她按在了座位上,六年前离开上海时,叶青青才十二岁,一路哇哇哇大哭,从十六铺码头这一侧追到那一侧,眼泪鼻涕流了一地,不想他离开。

一眨眼,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就不,就不!二哥,你这一走就是六年,知道我多难过嘛!哼!”叶青青死死抱住他的手臂,赌气般不松手,“这次我结婚给你发喜帖你也不回我,要是你没来,我、我就讨厌你一辈子!”

“好啦好啦,是二哥错了,二哥给你带礼物了,行了吧。”叶洛微微笑着,看向朝这边走来,神色有些拘谨的年轻男人,“怎么,也不给二哥介绍下妹夫吗?”

这个走来的应该就是自己的妹夫林远了。

“二哥,请喝茶。”林远西装笔挺,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一表人才,只不过面对气场强大的叶豪和各方面都碾压过他的叶洛,显得有些像绿叶。

叶洛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从口袋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见面红包递过去,算是认可了这个妹夫。

叶青青笑嘻嘻地抢过红包,掂量了一番,有些惊讶于红包的厚度。

林远给叶豪也递了杯茶,然后乖巧地坐到一边,听着久别重逢的三兄妹兴奋交谈,聊了一会儿,叶青青依依不舍的带着林远离开,去接待其他客人。

小妹夫妻走后,叶洛看向大哥:“看妹夫这性格被小妹吃得死死的,我就放心了。”

“人要是不行,阿爸也不会放他进我们叶家的门。”叶豪微微点头,自己这个弟弟,看人识人异常准确,这点连叶雨樵都时常自愧不如,说叶洛打小就是个眼力见极强的怪物,“有你这句话,我就更放心了。”

没过多久,叶雨樵带着一批上海滩大佬们就座,婚礼也正式开始。

小妹这场婚礼的证婚人是和叶家关系极好的财政部部长白雄起,一番慷慨激昂的祝福语后,精神抖擞的白雄起重新回到酒席,他就坐在叶洛和叶雨樵的中间,对身旁这个刚从英美留洋归来,仪表不凡,从小就名气极大的准妹夫格外钟意。

“阿洛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么?要是有意来政府工作,我倒是可以举荐一二。”

白雄起笑着举起酒杯和他轻轻一碰。

同桌的其他大佬也纷纷侧目看来。

“多谢白大哥上心,我在哈佛念得是MBA,对政治可是一窍不通,要是去政府上班,一定会闹大笑话的。”叶洛抿了一口酒,笑着回答,“这次回来,我就想自己开个公司做点小生意。”

“做生意好......啊?做生意?”白雄起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凝固起来。

另一边的叶雨樵脸色不太好看,用手敲着桌子,但却没有出声斥责或反对。

叶洛已经在刚才和他说过这事,这次又提出来,说明他是铁了心要做,而且看上去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从小到大,叶洛做出过不少令他震惊的事情。

比如现在上海滩还盛传的“一百大洋豪赚一栋楼房”的逸闻,以及年仅十六岁便考上清北学堂,以状元身份出国留洋的天才事迹等等。

让子弹飞一会儿,是叶雨樵常年和小儿子打交道后得出的结论。

“是啊,我留洋念书读得都是和经济学、管理学相关的内容,老师常说要学以致用嘛,我就打算回来试试。”

叶洛笑着观察一群大佬的反应。

不出所料,在场的大亨们看上去一片赞同,其实眼里闪烁的意思都是不敢苟同。

做生意?

现在能做什么生意?

能赚钱的,好赚钱的,要么被洋人的洋行垄断,要么被买办集团包揽。

民国时期的商业是一块大蛋糕不错,可

分享蛋糕的早就人满为患,现在别说上桌了,就连吃口剩菜剩饭都难。

更何况如今北边战事连连,两大派系争斗不休。没有稳定的市场,哪里来稳定的收益?

运气好做成了一点,也会被军阀顺手摘桃子吃掉。

最关键的是,叶洛的父亲是叶雨樵,如今上海督军卢将军跟前的大红人。

有这层关系在,不往军阀部队那里挤,居然想着往下走商业路线?

白雄起竭力撮合自己的妹妹白秀珠和叶洛,无非是看中了叶家和卢家的那点关系,他现在卡在财政部不上不下,往上走,洋人、军阀、高层官员看他不起,不屑邀请他进自己的圈子,往下看,帮派大佬,普通世家他自己又不想过深交往,让妹妹嫁给这群人当姨太太,那是不可能的。

一番选择,叶家是最好的归宿,叶洛还足够优秀。

可现在,叶洛居然说要去当商人?!

民国商人?

“咳咳咳,也是不错的选择,确实,学以致用嘛。”白雄起的热情显然冷淡了不少,他看向叶洛,好像还有点不死心,“阿洛你的公司,是准备挂靠在叶叔的劳工总会名下吧?”

一群大亨听到这里,纷纷点头。

这倒是像叶雨樵会做出来的事情。

毕竟劳工总会名义上要为全上海滩的所有工人服务,油水多,但不好捞出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让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搞一个公司专门处理这块黑钱,美其名曰做生意,实则中饱私囊,还赚了名声,倒是不错。

然而叶洛的回答又一次让他们大跌眼镜。

“不啊,我是想弄一个创业投资公司,和劳工总会没什么关系。”叶洛摇头。

创业投资公司?

这种新名词对他们来说就像洋人的洋文一样,根本听不懂。

创业投资(Venture Capital,简称VC,又称风险投资)作为一种投资方式,发源于美国。

1946年,全世界第一家风险投资机构才在美国正式成立。

现在才1928年,别说国内,国外也没有这个概念。

“哈哈,留洋过的年轻人就是不一样,说的都是我们这种老古董听不懂的新东西。”陆昱晟起身捧着酒杯先是朝叶雨樵挤了挤眼睛,他今年其实也才三十九,这么说,纯粹是为了挤兑年纪更大的叶雨樵,

随后又朝叶洛哈哈大笑,

“我陆某也不会说什么文绉绉的话,就敬二少一杯,祝贺青青小姐百年好合,也祝二少巨商崛起,富甲一方!”

“那就多谢陆先生了。”叶洛起身和他轻轻碰杯。

陆昱晟习惯性压低酒杯以示尊重。

没想到叶洛真就没有推辞,举杯在上,接受了他晚辈对长辈的敬酒礼仪。

陆昱晟哪里见过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作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叶洛当了一回“晚辈”。

他皮笑肉不笑,一饮而尽,然后阴恻恻的说道:“哈哈,要是二少万一做生意赔了钱,那就尽管来永兴找我,我陆某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富豪,但出点小钱帮二少渡过难关,还是能办到的。免得到时候二少周转不过,要卖个什么凤鸣楼之类的给人抵债,就不好啦。”

“这就不劳陆先生操心啦。”叶洛看着他,笑意盎然,似乎完全没有被撩拨起任何情绪,“如果陆先生碰到类似的问题,莪也一定会鼎力相助。”

“总之借你吉言,巨商崛起。”叶洛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好像吞下的不只是白酒,还有偌大的民国商业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