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要从上海滩到苏州,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乘火车,“由上海乘沪宁快车行一时三十九分至苏州”;还有一种坐是轮船,“自上海附小轮行约一夜(十二时)至苏州”。

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沪宁铁路建成通车。但在1928年2月6日“颜料大王”贝润生捐资所建的平门“梅村桥”落成之前,自火车站到苏州城内,必须沿大马路从阊门绕行。

由于阊门外一带是当时距火车站最近的热闹之地,离留园、西园、虎丘、寒山寺等园林名胜都比较近,出脚方便,所以,许多外地来苏客都喜欢在阊门外一带投宿。

这也是许多旅馆都集中开设在阊门外一带的重要因素。

那时候,阊门外一带的旅馆都是些比较有档次的“新式旅馆”。客房内的床、桌椅等以西式的为多,有的则配有红木家具。客房内大多有电话、电扇、取暖炉,有的还装了电铃。客人可以直接按电铃召唤伙计。

因此出行之前,胡蝶满心认为二少爷要么会选择直接开车前往苏州,要么会和她一同坐火车去。

没想到从《火烧红莲寺》的拍摄现场出来后,当晚8点,却是约她带好行李箱到十六铺码头汇合。

从沪往苏的轮渡隶属轮船招商局,是那种小型客船,分上下两层,上层有大厅和单间,住大厅票价为一人三块钱,住单间则要一间十五块!

而所谓的单间也不是那种大轮渡上的单人房,是一个狭窄到只容纳了极小卫生间和一个小木板床的小隔间,类似日式房子内的榻榻米橱柜。

下层是摆放行李和随行物品,以及船员们休息的地方。

晚七点半,胡蝶便穿着新旗袍,带着装有衣服和洗漱用品的行李箱,手提小包等候在十六铺码头。

七点三刻,叶洛姗姗来迟。

他穿了一身中山装,戴着一顶大毡帽,还戴了眼镜,隐约遮盖了面容,除了手提箱外,竟然还拖着一個大大的上锁木箱。

叶洛和胡蝶打了招呼,便拉着她往售票处而去。

此时买轮渡船票和火车票都无需核验身份,但你乘坐火车却是要检查随行物品,以免出问题——

这个也是近期才实施的政策,起因自然是张大帅被刺杀一案。

叶洛既没有带随从,也没有出示身份,居然和普通乘客一样买票,令胡蝶略感惊异。

“到哪里去啊?”售票员头也不抬。

“SZ市。”1928年刚特批SZ市成立,此前满清统治结束,苏州府被取缔,改名为吴县,在今年又改为SZ市。

“几个人?”

“两个,我和我太太,有行李,我们要一间单间房。”

叶洛对答如流。

当他说要住单间房时,售票员才抬头看他。

毕竟上层单间,那就是十五块船费,差不多是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一般人住不起。

见是一对年轻小夫妻,丈夫像知识分子,妻子像贵妇太太,售票员恍然,大概率是那种富家千金和穷知识分子私奔的戏码,她笑了笑,盖好章,撕了票递给叶洛:“东西放下层哦。”

“晓得了,多谢。”叶洛点头,笑着拿票,又拉起胡蝶,“走啦,蝶儿,我们该上船了。”

“好,二...洛哥。”胡蝶脸颊绯红一片,含羞低头,被他带着走上了轮船,她不知道叶洛在干什么,为什么还要和自己假扮小夫妻,但她冰雪聪明,知道要好好配合,便拿出职业本事,挽起他的手臂,一副富家千金小姐的做派。

民国时期的恋爱观念开放自由,加上文艺运动,文学运动,白话文运动,以及妇女解放等事件影响,上海又是远东第一大都市,西化程度较高,类似的小情侣私奔事件屡禁不止。

徐志摩和陆小曼也是类似的情况。

《血泪黄花》的男女主,黄慧如和陆根荣亦是如此。

上了轮船,两人看工人把货物行李搬到下层,然后在甲板吹风。

临近开船,却是见到一大批青帮混混涌来码头,声势浩大,似乎还和码头帮的人起了冲突。

叶洛兴致勃勃看着那里。

胡蝶看他侧颜,心里好奇那个上锁木箱里的东西,但绝不低情商的开口询问,看到混混们四处搜寻,她隐约感觉到了这次二少爷喊她去苏州监狱,可不是单单看陆根荣一面那么简单。

售票处,售票员大妈才低头,就被砰一声巨响吓到,她不满抬头,见到是个青帮混混,又连忙舔起笑脸:“这位大爷,啥西事情啊?”

“有没有见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上船?”混混严厉问道。

“奇奇怪怪?”

“比如鬼鬼祟祟的年轻人,或者一看就有问题的小夫妻之类的。”那混混接了老大命令,而老大又是从老大大张万霖老爷那里接的命令,要他们来各个码头,火车站搜人。

搜查的不是别人,而是疑似准备逃离上海滩的卢小嘉!

自卢永祥远遁天津后,他的女人、产业、孩子都还在上海滩,当了寓公,就意味着军事上的下野和曾经的派系都不作数,没人会在这种事情上继续清算他。

可国民政府和金陵方不找他麻烦,不代表

永兴公司不找。

霍天洪当初被卢小嘉骑脸输出,一直怀恨在心,抄家卢家时,青帮冲在第一批,卢永祥最爱的姨太太,现在还在他胯下被狠狠输出呢。

而罪魁祸首卢小嘉自那天后便一直蜷缩在租界各个领事馆,霍天洪没法动他。

8月份到,即将在8月8日于金陵召开的二界wuzhong全会,将正式宣布进入训政时期,国民政府将派遣受过教育并合格的要员到各地接过权力交接棒,代为统治。

一批新政界要员涌入上海滩,不少与永兴公司的霍天洪关系莫逆,有了这层助力,他自然要动一动卢小嘉了。

奈何前往英国总领事馆一问,才知道这小子刚跑路!

但只要他没离开上海滩,霍天洪挖地三尺也要将其找出来!

这便有了这一幕。

售票大妈满脸疑惑,她第一时间以为这些凶神恶煞的混子是要找那对疑似私奔的小情侣!

莫不是知识分子拐跑了青帮大佬的姨太太?

“没啊,今天没什么奇怪客人的。”她连忙摇头。

混混也就是例行公事找人,随便扯了几句便走了。

眼看码头越来越远,江风吹拂,胡蝶用手整理了下头发丝,挽住叶洛的手更紧了一点。

“冷?”叶洛低头看她。

胡蝶摇头,又微微点头。

随后肩膀忽然被他揽住,就这么搂进了怀里。

嗅着叶洛身上好闻的味道和男人独特的气息,她身子骨一下子就酥了。

“前几天见了黄家老爷,他们倒是一点都不后悔黄小姐的死,反而是担心惹恼了颜料大王贝润生,让我去苏州时给他们说说情,你猜他们给我多少钱?”

叶洛有一搭没一搭说着。

他这么说时,胡蝶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黄慧如私奔案的事情呢。

黄慧如在1927年10月,经人作伐,被介绍给苏州颜料大王贝润生的堂弟贝露生的儿子,双方约定,11月16日送盘定亲。

她父亲黄静之原籍湖州,在北平当官,做过几年收入颇丰的电话局局长,挣得一份不小的家产,辞任后,黄老爷便举家南迁,来了上海滩。

为了巴结上贝润生,黄静之不知道走了多少关系,没想到贝露生的儿子还没见到未婚妻,就先被佣人戴了顶绿帽子!

黄慧如两人偷尝禁果,还不避孕!

大着肚子的黄小姐怎么去相亲?

婚事黄了,她跟着陆根荣,带着一些金货私奔到了苏州。

其实陆根荣就是个铁渣男,当初他因此事被黄家解雇,就要回苏州老家,然后和黄小姐有了以下的对话。

陆根荣去黄家取行李,黄慧如质问陆:“为何要离开我家?”

陆根荣无可奈何地说:“少爷已歇掉我的生意,我不走怎么办?”

黄慧如哭哭啼啼地拉住陆根荣的衣袖:“你走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我怎么办?要走我们一起逃走,去你们乡下,我不能留在家里了。”

陆根荣急了:“我乡下是有老婆的,你怎么去?再说我也没有钱养活你这位阔小姐啊!”

黄慧如说:“别的管不了许多了,你明早6点多叫一辆车在路口等我,其他的事情我去安排。”

两人躲到苏州老家,黄小姐带了金货和420大洋,得不到公平对待,还要忍受陆根荣原配老婆潘氏的白眼。

后来同居的两人被邻居木匠给举报给了警察局,原因是木匠看到他们,觉得两人贫富差距极大,像是有人诱拐富家千金!

随后苏州法院公开审理了这桩离奇案子,黄小姐挺着大肚子大包大揽,把一切罪名都认下,是真痴情女子。

黄小姐还请了大律师宋敏勋为其辩护,一番打点,也全部搞定了。

然而审判时,依旧判黄小姐无罪释放,陆根荣被判犯有“意图奸淫而拐诱罪”,判有期徒刑4年,剥夺公权3年!

这背后,便是贝家在搞事了。

贝露生的儿子贝义霖怎么能容许被一个佣人戴帽子,后续还要搞他们,黄家只得出面求情。

黄小姐的母亲黄朱氏赶往苏州后,数度苦口婆心劝说慧如未果。而黄慧如产后不久,却突然上吐下泻并发起高烧。

黄朱氏趁机向院方提出要接女儿出院,回上海治疗,并不顾医生劝阻,于3月19日天不亮时,带慧如离开医院。

在两名女护士陪同下,他们打着灯笼从医院后门大儒巷河埠上船,摇至阊门外,由小火轮拖带,经阳澄湖向沪方向行驶。

据说小火轮在湖上遇到大风浪,船剧烈地颠簸,船上的人都呕吐了。

黄慧如身体本来就虚弱,再加上如此折腾,口吐黄水,奄奄一息。下午4时,黄慧如心力交瘁死于舟中。黄府连夜将黄慧如遗体运回上海入殡。

即便她身死,黄家依旧对贝家胆战心寒。

叶洛上门要求拍摄这个故事,二少爷大名如雷贯耳,黄家哪里敢不从,答应后又拿出钱财,希望他去苏州监狱时顺带去贝家求情。

这事情来龙去脉理顺,想到自己要演黄慧如,胡蝶便忧心忡忡,倍感不安:“二少爷,黄家给了你多少钱啊?”

“在外叫我先生,或者老公。”叶洛伸手捏了捏她柔嫩的脸蛋,“1万大洋,大概是他们挤牙膏般挤出来的。自从那事后,黄家日薄西山,处处受阻,贝家没有一次出面,但让他们黄家寝食难安的方法多了去了。”

“诶,黄小姐所托非人,这故事就是个悲剧,爱情也不唯美。”胡蝶回忆着《血泪黄花》的剧情,淡淡说道,“但二...先生您的笔触之下,黄小姐宛如悲剧英雄,那种豁出去的爱情观念,一定是很受民国女子们的喜爱和追捧的。”

“而且这场恋爱,也是少见的打破封建阶级桎梏的爱情,不完美,但意义非凡。”叶洛见她理解如此深刻,非常满意。

难怪能成为影坛第一影后,演技、容貌身段和剧本理解能力都是超一流啊。

“那二少爷打算怎么去贝家说情呢?”胡蝶知道他看不上这一万大洋,但他收了,就说明会去做。

叶洛却是一愣:“说什么情?哦,你说黄家的事情啊。”

“......”

“届时你先去贝家,我去监狱见见陆根荣。”叶洛脑子里完全没有黄家的事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是,先生。”胡蝶微微点头,旋即恍然,这一趟苏州之旅果然是幌子,连苏州监狱都不用她去,可见陆根荣根本是个挡箭牌而已。

不过不管叶洛什么目的,自己照做就是了。

“风大了呢。”叶洛看了看江面,揽住她的腰肢,淡淡笑道,“太太,要不我们回房间里歇息去?”

“嗯~”胡蝶低声应了一句。

她长得太美,还不像叶洛一样有毡帽等遮蔽容貌,才站在甲板一阵,就有不少人探头看来,叶洛显然不想被人认出,她便缩在叶洛怀里,朝上层单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