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沪市飞往燕京的“子爵号”,平稳地着陆在首都机场,李小琳搀扶着李尧堂,慢慢地走下登机梯,就见机坪上站着一群人。

    方言,也在其中。

    “巴公!”

    “巴兄!”

    在一声声叫声中,万佳宝率先走了上去。

    李尧堂既感动又无奈:“唉,都说了,不用来接机,你们偏偏,这又是何必,何必呢。”

    “巴公,千万别这么说。”

    章光年带着冯木等人,笑脸相迎。

    万佳宝道:“巴兄,今年你七十八了吧?”

    “对,七十八。”李尧堂说。

    “我七十二,你七十八,加在一起,有一百五十岁,而我们还在不断通信,这是多大的幸福,巴兄,你使我感到幸福,你是我的真朋友!老朋友!”

    “哈哈哈!”

    长辈跟长辈寒暄,小辈跟小辈聊天。

    李小琳跟万芳、方言凑在一块,边走边聊,“在你那么多观点里,爸爸最喜欢的就是’岭南文学‘,说这种深挖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的文学,是有生命力的,是值得提倡的……”

    “岭南文学现在还只是个空壳子,跟之前的‘纯文学’一样,没有任何代表作来支撑。”

    方言说,等《一代宗师黄飞鸿》发表了,岭南文学有了代表作来支撑,才能更进一步。

    然后,岭南文学发展了,这种扎根在民族地域文化的文学,也就有了支撑,也能更进一步。

    一层叠一层,老千层饼了。

    “你有没有想过,给这种把‘根’扎在民族地域文化的文学,下个什么定义?”

    李小琳好奇道:“或者像反思文学、岭南文学、纯文学这样,取一个好理解的名字?”

    “还没想好。”

    方言露出神秘的笑容,“要等等看。”

    “等什么?”

    李小琳和万芳互看一眼。

    方言笑了笑,要看《一代宗师黄飞鸿》能不能点起岭南文学这把火,就算岭南文学这把火燃起来了,还要看能不能蔓延全国,带动全国各地兴起挖掘本土的民族地域文化。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就在三人聊得热火朝天时,李尧堂和万佳宝正不动声色地看向他们,特别是方言。

    “小方又进步了。”

    李尧堂感慨了一句。

    “是啊,诗歌、散文、……”

    万佳宝笑道:“在戏剧方面,这回他在《商鞅》帮了不少忙,出了不少的主意。”

    “你越这么说,我就越期待明天的戏。”

    李尧堂慢悠悠地拄着拐杖。

    “读了伱给我写的那些信,我一直都想有点东西拿出来,以前是思疲力竭,不是无从下笔,就是写得难以入目,真的是一筹莫展。”

    万佳宝道:“但我不甘心,我是要写出一个大东西再死,不然,我不干。”

    “现在好了,不出了個《商鞅》嘛?”

    李尧堂安抚了几句。

    万佳宝道:“这部《商鞅》,我希望巴兄像当初看《雷雨》一样,帮我好好地看一看。”

    “好啊!”

    李尧堂不禁回想起当年《雷雨》演出时的场面,简直是轰动了整个上海滩。

    …………

    第二天,夜幕渐渐降临。

    今晚的人艺剧场格外热闹,大门口立了一块牌子,醒目地写着演出的剧目,《商鞅》。

    演出门票,早早就销售一空。

    所幸方言提前买了几张,带着方红和方燕,跟沈霜、陈晓曼一家人汇合。

    陆陆续续地有人凭票走入了会场。

    “哥,怎么跟平时不太一样……”

    方燕看向前方,又环顾四周,有不少公安和警卫员正在巡逻警戒,忍不住地犯起嘀咕。

    “不该问的,不要问。”

    不等方言张口,方红呵斥了句。

    方燕看到哥哥也是一脸严肃,立马抿着嘴闭口,乖乖地跟着他们进去。

    只见人头攒动,喧哗吵闹。

    一排排看过去,方言能找到一张张熟面孔,文联、作协、出版局、各大主流报刊,观众几乎都是跟文化沾边的同志。

    “好多人啊!”

    “嚯,这排场!”

    方红她们不免惊叹道。

    几人说着话的功夫,各自找到了位置。

    方言被安排在第三排,跟万芳和李小琳挨着坐,左右基本上都是话剧的幕后主创人员。

    万佳宝、李尧堂、周杨、章光年、冯木他们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始终空着。

    方言向万芳她们问了声好后,又跟周围熟识的人打了几声招呼,然后静等着演出开始。

    就在此时,突然全场一片哗然。

    老人、胡木桥等人,缓慢且从容地走来。

    “啪啪啪。”

    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从台前传到后台。

    “怎么办,我好紧张。”

    宋旦旦攥紧拳头,手心出汗。

    “旦旦,要不试试原地慢跑?”

    朱菻转述着方言传授的法子,在上台之前,演员处于冷状态,需要做热身。

    比如大圈慢跑、开合跳、高抬腿……

    “真哒?!”

    宋旦旦又惊又喜,立刻照做,绕着朱菻,一圈又一圈快走起来,“菻儿,怎么这个办法,方老师只跟你说,也不跟我们说一说?”

    “就是!”

    姜闻补充了一句:“方老师忒偏爱你了。”

    “你们可别乱说!”

    朱菻急着替方言澄清:“是我主动向方老师请教的,你们又不像我,我到了台上,就容易紧张,脑子空白,身体僵直,台词还经常忘了……”

    姜闻正要张口时,灯光暗了下来。

    意味着,演出马上就要开始。

    剧场内原本嘈杂的声音,在短时间内便沉寂了下来,伴随着报幕员的报幕,大幕拉开。

    第一场戏,便是秦军大败,秦献公临终之际,把饰演“秦孝公”的鲍国庵,和饰演“嬴虔”的郑榕喊了过来,既悲痛且愤闷地交代。

    勿忘国恨!

    要为秦国雪耻!

    看着鲍国庵的演绎,方言仿佛看到了那个敢于夜刺董卓的曹操,热血上头,胆气十足。

    在这一刻,曹阿瞒灵魂附体!

    鲍国庵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纵然面对着巨大的压力,鲍国庵演到现在,也没有出现任何的差池,而且在第三幕的秦朝“隆中对”当中,跟蓝天夜的“卫鞅”,来了一出酣畅淋漓的对手戏,让观众大呼过瘾。

    “魏国范式,甲兵财货之强!”

    “齐国范式,明君吏治之强!”

    “楚国范式,山河广袤之强!”

    “而这三强,皆非根本之强,不足效法。”

    “………”

    “只强一时,不强长远,遇明君则强、遇常君则弱、遇昏君则亡。”

    随着情节的不断发展,老人左看看蓝天夜,右看看鲍国庵,最终把目光逐渐放到了鲍国庵的身上,特别是当他说出“白马黑马论”。

    “确儿巴是!”

    “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

    老人颇为欣慰地拍了下椅把手。

    胡木桥注意到他的眼神,不禁意会,趁着中途休息15分钟的工夫,马上凑了过去。

    “傻子瓜子这些事,我看呐。”

    老人说要“放一放”、“看一看”。

    胡木桥默默地记在心里,《商鞅》这一出波澜壮阔的改革大戏,将再次吹起改革的风。

    …………

    中场休息回来,好戏接着上演。

    蓝天夜饰演的“卫鞅”,跟甘龙、杜挚等老氏族们,在朝堂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臣闻!”

    “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

    “法古无过,循礼无邪!”

    顾威演的“甘龙”,说着《商君书》里“更法”一章的话,誓死都要守旧制、尊古法。

    “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

    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

    蓝天夜两眼如炬,随即反驳。

    在朝堂上改革派和守旧派爆发争论之后,徙木立信、公子虔割鼻,激烈的矛盾冲突,就像暴风雨里的海浪一样,高潮不断地迭起。

    一幕接一幕,一浪接一浪。

    一直到秦孝公崩、商鞅车裂,才渐渐地恢复到平静,整个大厅的氛围,因为秦孝公和商鞅这对君臣之死,陷入一股淡淡的哀伤之中。

    然而,正当大部分观众以为会以如此悲剧来收尾的时候,姜闻扮演的秦惠文王,面对着众多秦国将士,剑指东方,用粗犷的声音喊:

    “秦国!东出!”

    “东出!东出!”

    在这最后一幕里,陈道名、张广北等人扮演的秦国将士,边走,边异口同声地唱: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赳赳老秦,复我河山。”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紧接着,画外音响起了一阵阵女声。

    “西有大秦,如日方升。”

    “百年国恨,沧桑难平!”

    在音乐声中,吕茽、朱菻等、宋旦旦等秦国女性角色纷纷重返舞台,齐声高歌。

    “西有大秦,如日方升。百年国恨,沧桑难平!”

    听到“百年国恨”,李尧堂等人立刻想到了自鸦片战争以来的百年国耻。

    而后,男女合唱,声音滔天,响彻大厅:

    “天下纷扰,何得康宁!秦有锐士,谁与争锋!”

    听着慷慨激昂的歌声,李尧堂猛地一惊:

    “这段在《大秦之裂变》可没有,这个曲子是谁写的!”

    “除了小方,还有谁能写出这样的词来。”

    万佳宝笑道:“巴兄,你觉得怎么样?”

    “磅礴气势!气势磅礴!”

    李尧堂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气势,拍手叫绝,情绪激动地起来。

    “这是他出的主意,为此特意写了首词,然后让一位叫‘赵纪平’的同志作的曲。”

    万佳宝露出满意的笑容:“歌名叫《赳赳老秦》,我觉得可谓是画龙点睛之笔呐!”

    李尧堂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以后将会是小方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

    “是啊,年轻就是好啊,有朝气,有创造力。”万佳宝说,“每次坐在镜子前,我都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狂来欲碎玻璃镜’的冲动,但就是冲动不起来,唉,老啦,老啦。”

    “不老,一点儿也不老。”

    李尧堂安慰道:“托尔斯泰在那年纪,写出了《复活》,你在这年纪,写出了《商鞅》,以后的日子还长着,还能再多写几部。”

    “那就要看还有没有好的蓝本。”

    万佳宝严肃道,“可以说,没有昨日的《大秦之裂变》,就没有今日的《商鞅》。”

    歌声渐渐到了尾声,陈道名、张广北等秦国士兵迎面朝着底下的观众,大喊着:

    “风!风!”

    “东风!东风!”

    “风!风!”

    “东风!东风!”

    腾腾杀气,席卷而来。

    尤其是“东风”二字,让台下所有人为之一振,忍不住联想到“东风压倒西风”。

    李小琳大为震撼,迫不及待道:“岩子,这‘风’、‘东风’,是从哪里来的?”

    “当然是创作出来的。”

    方言道:“古代打仗时一定要喊出一些声音,就像击鼓和鸣金,特别是在旷野中,一定是用人声传递,即使是冲锋的战士也要喊,于是我跟先生商量,最后确认为‘风’、‘东风’。”

    万芳补充了一句:“我爸爸当时的评价是,‘大风起兮,物无不朽’。”

    “好啊!”

    李小琳能感受到秦军的所向披靡,在场的观众同样能感受秦军的威武雄壮。

    长达三个多小时的话剧终于在这样的吼声中结束了,留给观众的是一阵高潮后的空虚。

    一个个仿佛进入了贤者时间,不禁浮想联翩,秦军如果是我们,那么这个“东出”……

    “巴适得很!”

    老人眼神闪烁,情绪高昂,鼓起了掌。

    “啪。”

    “啪啪啪。”

    渐渐地,观众自发地鼓掌,甚至有人边鼓掌边站起身,表达对这部话剧的喜爱和推崇。

    剧场内站起身的观众越来越多,掌声也越来越热烈,到最高潮时如山呼海啸一般。

    直到演员们谢幕结束,舞台上的大幕缓缓拉上,台上观众们的掌声仍在继续。

    掌声响起的时间长达十几分钟,观众们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们对于《商鞅》的热爱。

    “万兄,恭喜你又多了一部经典之作!”

    李尧堂也站着,拍着手。

    “以前总想写一点确有点水平的东西,拿出来,却一直写不出来。”

    “72岁了,我终于又写出了个大东西啦!”

    万佳宝望着台上已经拉上的幕布,眼神中闪着希冀的光芒,嘴里念着:

    “狂来欲碎玻璃镜,还我青春火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