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琩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了右相府。

    像他这样的对外传书,监院中官曹日昇是肯定要看的。

    亲王们如果出门在外,是由身边的宦官监视,你在外面做错了事,宦官顶罪,但是在十王宅里出了问题,曹日昇第一个逃脱不了干系。

    所以别看他收了李琩不少好处,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这叫公私分明。

    他将李琩的书信抄录了一份备案,然后便将信递还给使者:

    “请寿王见谅,此乃臣下本职。”

    送信的武庆笑了笑:“寿王自然是理解的,待我家阿郎乔迁新宅之后,还请中官得空了,前往一聚。”

    “这是自然,”

    曹日昇微笑起身,亲自将武庆送出门外:

    “寿王从未让我为难,我心里一直记着寿王的好,待殿下出嗣之后,我自会前往新宅拜谒,武二郎请了。”

    武庆拱了拱手,拿着监院给开具的门籍,离开了十王宅。

    曹日昇返回房内之后,随即派人将誊抄的信件,送入宫内,交给高力士。

    信上的内容涉及到的人,级别太高,所以需要立即报送。

    而曹日昇虽然看过,但权当是没看。

    除了高力士,他不会跟任何人说,他很清楚,知道的太多,其实对自己没有好处,嘴巴不严的,也不会被高力士派到这里来。

    李林甫白天,是要在中书门下工作的,而且公务繁忙,比一般官员下班的时间都要晚。

    历史上,他被列入奸臣传,但其实李林甫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虽然因为文化水平不算高,背地里总是被人嘲笑为弄獐宰相,但那些嘲笑他的人,没有哪个具备他的能力。

    这个能力,叫做李隆基需要的能力。

    别人这是嫉妒,嫉妒李林甫竟然当了五年宰相,就好比有人买了一辆新车,别人总是会猜测他一定是分期付款,因为他们接受不了人家是全款买车。

    一直到了晚上戍时正,李林甫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了他的家。

    这個时间段的平康坊,可谓歌舞升平,是整个长安除了东西两市之外,夜里最热闹的地方,而平康坊就在东市的西边。

    他的祖上是唐太祖李虎的第六子李祎,跟当下的信安郡王李祎,同名同姓同宗。

    儿子李岫,早已在家中等候多时,听闻父亲回来,赶忙跑出府门迎接,将他的阿爷搀扶下了马车。

    “您这么操持国事,也没几个人念您的好,阿爷这是何苦呢?”

    李林甫笑了笑:“若不付出数倍于他人的勤奋,这个位置,我又岂会坐这么久?”

    “要我说啊,您干脆让一步吧,”李岫开玩笑道。

    李林甫笑道:“庙堂之高,进亦忧,退亦忧,我想让,让的了吗?”

    他知道儿子出门迎他,必是有事,于是登阶道:

    “进去再说。”

    李林甫的宅子非常大,子女非常多,但是成器的没几个,主要原因是他的家底本来就薄。

    他爹是老二,继承不了家业,还只是一个王府幕职,结果又遭武后打压,加上科举盛行,朝廷给的门荫越来越少。

    他们家风光的,是他的大伯彭国公李思训,级别太高,可荫侄一人。

    李林甫是靠着大伯给的门荫起家,仕途则是沾了舅舅楚国公姜皎和姨丈前宰相源乾曜的光。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李林甫也是个狠角色,豁得出脸面,一路巴结上官、宦官、嫔妃,以其精于权谋的本事,混到了如今的一人之下。

    “你觉得寿王这封信,是什么意思?”李林甫有些考量意味的询问儿子道。

    李岫沉吟片刻,道:

    “他现在确实不容易,既然能离开十王宅,那么出来之后的局面,肯定是要考虑周全的,所以选择了杨慎矜手底下的王鉷,两边都不得罪。”

    李林甫指着信上的一段,道:

    “那么你觉得,寿王信内所提及的,会尽量促使王鉷为我所用,你觉得,其言真否?”

    李岫笑道:“自然是一句客气话,他也是担心此番选择王鉷,会得罪阿爷。”

    “并不是,”李林甫微笑摇头:

    “这封信如果是写给你,那就是一句客套话,但却是写给我的,寿王与我打交道,要么全真,要么全假,他现在用的着我,自然不会假,却又不甘心依附我,所以故意吊着老夫,虽是小伎俩,却也管用。”

    “他跟阿爷玩心术?”李岫嗤笑道:“岂不是班门弄斧?”

    李林甫哈哈一笑:

    “最朴素的手法,往往最是管用,王鉷兄弟管着户部司,然户部尚书王琚自视元从之臣,往常并未将老夫放在眼里,所以很多事情,老夫确实用的着王鉷,这就是为什么我将其调任中书门下,担任户房朝集使。”

    “这么说来,王鉷若是个明白人,本该主动依附阿爷才对,”李岫不解道:

    “但看寿王的意思,好像王鉷是他的人一样。”

    “确切来说,谁有用,王鉷暂时就是谁的人,”李林甫笑道:

    “此子心志不小,只看其越过其兄,将户部司打理的井井有条,便可知是个有能力的人,眼下虽靠着杨慎矜,但杨慎矜其实也在防着他,这条路他已经走不通了。”

    李岫皱眉道:“这个儿子就不解了,杨慎矜今年也有六十七了吧?已近致仕之年,与王鉷又是表兄弟,扶持外弟,对他只有好处,何必提防呢?”

    “记住了,最不希望你好的,往往都是自己人,”李林甫沉声道:

    “牢记此言。”

    李岫深吸一口气,道:

    “儿子明白了,那么这次,咱们就让给王鉷?儿子在将作监,也会尽力配合其营造大库。”

    “伱倒是不想配合?”李林甫挑眉道:

    “那是圣人敕令,你有几个胆子不配合?记住了,凡事以圣意为先,即使我们为此蒙受损失,也一定要完成圣人的嘱托,私下里,不要与王鉷论交,保持距离,用人,是要让人觉得跟着你有好处,而不是所谓的礼贤下士,小人畏威不畏德,对下,不以礼,对上,不言功。”

    李岫没听明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李林甫心知,言传身教不可操之过急,自己的这个四子,是个好苗子,就是坏心眼太少了些,不能以恶度人。

    这次修建大库,其实是个非常好的机会,李林甫本来以为李琩肯定会与他合作,但事实显然不是。

    不过他并未因此受挫,毕竟这位十八郎近些日子做的事情,总是出人预料。

    看样子,接连蒙受打击,确实可以让一个人快速成长。

    他希望老夫看到他的价值,那么老夫的价值,他自然也是看在眼中,李林甫心里清楚,与李琩今后的合作,才刚刚开始。

    ......

    随着李琩的奏疏,被送入皇宫,王鉷担任两大内库营作副监的事情,也获准照批。

    营作大监,自然就是李琩了,主要是挂个名,实际工程进展,基本跟他没多大关系了。

    但是这个挂名,是非常有必要的,没有“孝”字开路,这项工程就无法启动。

    所以名义上,是寿王在给圣人修建内库。

    李隆基两天没有参加朝会了,国家大事都交给了中书门下,有御史台帮他盯着。

    主要原因,是王忠嗣太没眼力劲了,一个劲的跟国家要钱,要的是真不多,但这钱,国家能给吗?

    名不正言不顺啊,眼不见心不烦,李隆基这两天干脆不去朝会了。

    卸任朔方节度副使的韦光乘,兴许是收到了风声,托病在家,不敢履历新职,想着避避风头,毕竟亏空是他落下的,准确点说,李林甫让他落下的。

    “这项拨款,终究还是要给的,臣以为,另立账目,以其它方式拨下去,比较妥当,”

    紫宸殿,户部尚书王琚终究还是来了。

    太子非常恳切的找他帮忙,能不能行,王琚终究还是要试一试的,他是李隆基的心腹重臣,自然了解圣人的性子,心知冒这个头不合适,但是辜负太子一番心意,也会落个隐患。

    权衡轻重,他还是打算靠着圣宠,这次帮太子争一争。

    “赵国公糊涂!”高力士脸色不善道:

    “汝掌管天下度支,岂能因项而巧立名目?岂不有负圣恩?”

    王琚顿时吓了一跳,立即醒悟到这次的冒失举动,肯定是牵扯进了什么事情当中,要不然高力士向来好说话,今日不会故意厉声斥责,实际是在提醒他。

    这十万贯,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是谁求到你头上了?”

    李隆基双手扶在龙椅的扶手上,身子靠在椅背,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看着眼前的王琚。

    他当年发动先天政变,诛杀太平公主,王琚那时候就是他的从龙之臣。

    所以李隆基继位之后,一度重用对方,追荫封爵,准其知政事,以至于当年王琚被称为内宰相。

    但我们要知道,李隆基当年的从龙之臣,很多都被李隆基自己,亲手处决了。

    王琚战战兢兢道:

    “太子所托,臣不敢推辞,冒犯圣人,臣之罪也。”

    不要欺瞒圣人,那么圣人就不会重惩,王琚深谙其理。

    李隆基直起身子,向前探出道:

    “卿为朕之老人,朕给你的多,还是太子给你的多?”

    王琚顿时面无血色.......

    他醒悟过来了,太子大力扶持王忠嗣,是触犯了圣人逆鳞,自己蹚进这趟浑水当中,恐难善了。

    “请圣人治罪!”

    李隆基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