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看到后,心中顿时一突。

    今日此地可是高手如云,说好的只长见识,低调行事,怎么转眼就跟人怼上了?

    他眉头微皱,加快脚步。

    但靠近后,却忍不住噗嗤一乐。

    只见张师童对面,站着一名老汉,身穿旧衣,头戴斗笠,发髻上还插着树枝。

    老头的打扮,就是个落魄江湖客。

    但其同样叉着腰,瞪着一对死鱼眼,跟师童的神态几乎一模一样。

    “我碍着你什么事了?”

    张师童显然有些不爽,憋着火说话。

    “怎么不碍事?!”

    老头瓮声瓮气,好像在捏着鼻子说话,“你个侉子,也配跟我长得像?”

    一开口,便是浓浓的鄂州口音。

    张师童气得胸膛起伏,却罕见没有嘴臭,抱拳道:“咱关中人大气,老前辈远道而来,不跟你计较。”

    说罢,转身就走。

    “唉,把话说清楚!”

    老头却不依不饶,好像存心要逗弄张师童,上前一步就抓向其后领,“伱意思是我小气?”

    张师童心中憋屈,身子猛然一转。

    他家传心意六合拳,讲究由心生意,又由意传化为拳。

    这一转,好像顺着老者手掌滑动,同时反手一抹,就要将老头手荡开。

    然而,老者只是轻轻一拎,便又后发先至,将张师童拉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李衍看得暗自心惊。

    张师童可是多年的暗劲好手,心意六合拳下盘功夫极稳,不会轻易丧失重心。

    唯一的可能,就是老者用了巧劲。

    果然,张师童还要挣扎,却被老者向左一扯,向右一拉,如小孩般踉踉跄跄,狼狈不堪。

    老者嘴上还说着俏皮话,“唉,你这小子,怎么站都站不稳,别把老夫拉倒了。”

    “哈哈哈…”

    周围已有不少看热闹的,顿时哄堂大笑。

    李衍嘴角也露出笑意,抱着手看热闹。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分明是一位厉害的老前辈,瞧张师童和自己长得像,拿他取乐。

    张师童自然也回过味来,直接放弃抵抗,一屁股坐在地上,嚷嚷道:“都笑什么笑,没看到外地人以大欺小么?”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声音响起。

    “张前辈,还请住手!”

    只见一名中年人阔步从神拳会大门内走出。

    他脚步看着慢,但却速度极快。

    说话间,已来到跟前。

    李衍看到后,顿时瞳孔一缩。

    此人双脚平起平落,是八卦趟泥步!

    但对方每次抬脚,都会暗劲勃发,且云淡风轻,让人看不出在用力,却又劲力十足。

    以至于旁人看到,会产生错觉。

    好似在缩地成寸!

    暗劲运用如此精妙,是化劲中的高手!

    这中年人身穿暗红戎服,身姿挺拔,面容宽厚,见面就是恭敬拱手,微笑道:“张前辈何必跟小辈逗闷子,师傅已经在等您。”

    说着,看向躺在地上的张师童,笑道:“师童,这位是鄂州郧阳府张笑山老前辈,抱丹高手,他的八卦柳叶丝掌,可是闻名江湖啊。”

    张师童一个激灵爬起来,满脸堆笑拱手道:“多谢前辈指点,小子也姓张,来自咸阳,练心意六合拳的。”

    老头顿觉无趣,撇了撇嘴,“人是二皮脸,功夫也不咋滴,没意思。”

    说罢,就跟着那中年人阔步进入大门。

    他一走,现场顿时乱做一团。

    “丹劲高手!”

    “是丹劲高手,特娘的长见识了!”

    “张师童,方才什么感觉?”

    张师童此刻也抖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点头道:“妙,实在是妙,好似深陷泥沼,根本站不稳。”

    “能跟丹劲高手过招,此生足以。”

    “我呸!”

    “真不要脸!”

    旁边人纷纷笑骂,显然都是熟人。

    李衍则若有所思看向远处。

    对方劲力运用之巧妙,他根本看不出来门道,但却有了额外发现。

    之前还没注意,但听得对方是丹劲高手,这才发现,其身上的味道,竟没有变化!

    他的嗅觉神通运用,已越发精深。

    如今不仅能分辨每个人的气味,还能通过汗味变化,分辨出对方什么状态。

    比如武者发力,气血流动,汗味也变大。

    而这老头,身上味道却丝毫不变,说明即便方才发力,浑身也保持收敛状态。

    难不成,这就是丹劲高手特点…

    待会儿再仔细瞧瞧,若真是如此,那么以后就有了经验,不至于高手在前,而不知晓。

    “好嘛,你可真讲义气。”

    张师童此刻也走了过来,嘀咕道:“眼巴巴瞧着我被人欺负,就在旁边看着。”

    李衍也是一叹,“对不起,方才该出手的。”

    张师童微愣,有些感动,“那倒也不必。”

    李衍摇头,“你别误会,好不容易碰到个丹劲高手,还爱开玩笑,不下狠手,我也想体验一把。”

    “呸!算我没说!”

    张师童啐了一口,扭头就走。

    李衍微微一笑,紧随其后。

    …………

    神拳会,源自前朝大兴。

    原本是江湖众人汇聚,抵抗金帐狼国的组织,大宣朝开国后被收编,成了半官方组织。

    说起来,算是朝廷伸向江湖的手。

    有些纯粹的江湖客对其反感,直接退出,有些则需要这层身份,加紧融入。

    所以到现在,神拳会大部分都是当地武行中人,有了这层身份,开镖局、开武馆,都有诸多便利。

    当然,朝廷也不会光给好处。

    神拳会除去维护江湖稳定,给地方团练当教头,有时还要配合官府抓贼,剿灭土匪。

    因此,神拳会总舵也建的极为排场。

    大致来说,分为前中后三个大院。

    前院除去办公议事,院子中央还建了个巨大的圆形擂台,上方平整,周围石雕八卦龙虎等物。

    年头不短,已显斑驳。

    中间院子最大,正堂好似聚义厅,上面挂着《飞雪猛虎夜行图》,寓意当初对抗金帐狼国,群雄冬日夜袭营。

    那一战,江湖高手陨落不少,却也取得辉煌战果,接连斩杀草原雄鹰、金狼武士众多,还把隐藏在其中的王爷大元帅给宰了。

    其后逆转局势的几场大战,也因此而起。

    后院,自然是重要人物接待场所。

    “瞧什么呢?”

    张师童走了几步,感觉李衍没跟上,连忙扭头,却见李衍站在擂台前呆立不动。

    他连忙走上去一瞧。只见原本平整的擂台之上,出现一连串脚印,好似踩在烂泥里,连鞋底痕迹都很清晰。

    要知道,这擂台可是青石垒砌。

    “这个可不得了。”

    张师童来了兴趣,低声道:“原本的陕州神拳会会长叫崔东海,少摩拳高手,已达丹劲。”

    “其为人霸道,在卢康关照下,和周蟠关系不错,手底下弟子也嚣张惯了,结果五年前得罪了一位过江龙。”

    “那人蜀地口音,直接就上门踢馆,也不废话,在擂台上留下这些脚印,说谁能做到,才有资格跟他打。”

    “结果怎么样?”

    “没人上啊,我父亲说,这特么是罡劲高手才有的手段,即便陕州有这种人,也不知隐居在什么地方,以崔东海的名声,还请不到人家出手。”

    “结果连等三天,无人应战,那人便仰天大笑,转身离去。”

    “陕州神拳会的面子,算是被踩到了泥里,崔东海羞愧难当,大病一场,随后便辞了会长一职,从此闭门不出。”

    “这东西怎么还留着?”

    “新任的神拳会会长叫李思平,乃李家之人,上任时就说这东西要留着,作为警惕,要求众人以武德为先,莫再重蹈覆辙。”

    “哦,有手段!”

    李衍点了点头,看着脚印暗自心惊。

    暗劲练到一定地步,爆发力惊人,若不怕皮开肉绽,开碑断石也能做到。

    但像这种手段,已经有些玄乎。

    怪不得说,罡劲一成,拳通鬼神。

    这次前来,也算涨了见识。

    他心中更加期盼,跟着张师童穿过前院,来到了中院。

    这里,已聚集了不少人。

    刚进来,张师童就被人接连询问。

    “师童,张老爷子不来?”

    “回前辈,咸阳有点事,走不开。”

    “唉,还想着找他喝几杯呢…”

    “师童,你们咸阳最近可有好苗子?”

    “不知前辈…”

    “啧啧,华山拳有一家孩子走镖,碰到狠手全死了,香火断,传承不可断,那老伙计托我找个好苗子顶门立户呢。”

    “前辈放心,我多留意着点。”

    进入这里,张师童嘴臭的毛病好像彻底消失,对人待物游刃有余,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张氏武馆传人风范。

    李衍则假装跟班,沉默不语。

    他只用眼睛看,耳朵听,就分析出不少情报。

    陕州看似没什么风浪,实则各地都不平静。

    陇右的马匪组织“朝山会”,今年急速扩张,策马劫掠,使得商路断断续续,那里的镖局已经有些撑不住……

    蒲县出了个大刀客,诨号袁遮天,为人霸道,看不上替人护镖的生意,专门吃葛念,收钱杀人,凶名渐起…

    晋州那边的几个大票号,已经开始接触插手海运商票汇兑,向各地开辟新商路,各州镖局,都不想错过这块肥肉……

    渭南的“割胶”刀客,不知被秦岭下来的什么野物袭击了,损失惨重…

    这个时代便是如此。

    即便大宣朝鼎盛,但皇权不下乡,分配到地方上的力量也有限,不可能顾及所有区域。

    长安乃陕州中心,自然安稳。

    但即便如此,像长安城隍庙执法堂,也不过百人,一旦忙起来,许多事情就顾不上。

    都尉司人够多,三个千户所三千人,但丢进整个陕州,连水都溅不起。

    真正维持地方稳定的,还是地方卫所、衙门捕手、神拳会,还有那些旁门术士。

    当然,在那些地方,高手也更少。

    那里的江湖,也更加纯粹,刀光血雨,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说话。

    “这位就是病虎之子?”

    就在李衍沉思之时,有人忽然询问。

    李衍抬头望去,却见是名灰发老者,身着墨绿锦衣,手带玉石珠串,显得雍容华贵。

    张师童连忙介绍道:“李衍,这位是你们蓝田神拳会会长杜清杜前辈。”

    “见过杜前辈。”

    李衍面色平静,抱拳拱手。

    杜清老头微笑道:“不错,年轻有为啊,听说在长安已闯出了名声,蓝田神拳会正缺你这种少年英才。”

    李衍摇头道:“多谢前辈好意,但我已入玄门,志在修道,不会加入任何神拳会。”

    “啧啧,可惜了。”

    杜清闻言,顿时一脸无奈,随即开口道:“毕竟都是老乡,有什么事就吭一声,老夫在蓝田还是有些人脉的。”

    “多谢前辈。”

    老头摇头叹气,转身离开。

    李衍和张师童相视一笑,没有说话。

    谁都能看得出来,这老头另有其意。

    李衍已在长安有了名气,若将来有意入主蓝田神拳会,恐怕这老头就是另一幅模样。

    这便是神拳会如今状况。

    有的地方争得头破血流,而有的地方,如蓝田神拳会,已近乎成了家产。

    这杜清老头看似和蔼,但李衍可知道,对方以神拳会为抓手,弄了不少手下,组成护矿队。

    霸着几个蓝田玉矿,这老头简直富得流油。

    很快,便有主事的司仪请各地神拳会代表落座,一声声唱喏,规矩严谨。

    李衍自然是混在咸阳神拳会后。

    他们的位置,在正堂后方。

    “诸位,请!”

    众人刚坐下,便听得门外脚步声连连,一名锦服老者微笑着抬手,和一帮人互相谦让进门。

    “见过李会长!”

    众人纷纷起身抱拳相迎。

    李衍偷眼打量,只见这位李会长,与其说是江湖中人,倒不如说更像商人,一脸和气,且气度儒雅。

    李家自大兴朝开始,便是关中大族,虽起起落落,但如今借助海运和布政使的位子,已重回巅峰。

    这位神拳会长,只是化劲修为,听说也很少与人动手,但却没人敢小觑。

    他邀请的,自然是那些丹劲高手。

    张师童在旁低声道:

    “方才那位,是长安八卦掌洛英川,十年前便已名满长安,后来外出游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一位,是心意六合拳武家的武承宗,听说你在牛背梁认识了武茂,那小子可奸猾得很…”

    “这一位,是螳螂拳王穆,还精通劈挂,今后若碰到,一定要躲着走…”

    张师童嘀嘀咕咕,却并不算失礼。

    因为所有地方神拳会,几乎都有人对着身后年轻人诉说,显然也都是来涨见识。

    而那些丹劲高手,则毫不在意,彼此说说笑笑,明显是互相认识的另一个圈子。

    至于外地来的几位高手,甚至没给众人介绍。

    听着张师童介绍,李衍平静地望着这一切,脑中忽然冒出一句话:

    那一年,陕州江湖聚会,我站如喽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