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眼高位上半阖眼的皇帝,没什么表情,向桉这才接过奏折翻看。

    这是丞相写的奏折,内容篇幅很长,大多都是引经据典的铺垫场面话,寥寥数句中才可一窥丞相心中的所思所想——希望皇帝能够看在他多年的勤恳,能够留唯一的女儿守在身边,替他死后收敛尸骨。

    字字句句间是一个老父亲的拊心泣血,暗里却是以官位相逼,言语里外软硬兼具,给足皇帝台阶,可谓是考虑到了方方面面。

    “塬二十七年秋猎,朕尚未登基,照惯例同皇子们一起围猎,当日天气晴朗,林中枫叶红如火,朕一时兴起,与当时的丞相一路漫步看枫,不幸遇到了老虎。”

    “丞相为了保护朕,不顾性命危险一人和老虎对峙,尽管御林军及时赶到,没有性命之虞,丞相却与虎搏斗中,不幸伤及要害,再不能延续香火。”

    向桉合上奏折,低垂着眼,没说话。

    皇帝后背依靠于椅背上,继续沉声道:“丞相这些年娶妻纳妾十一房,御医、郎中、江湖术士,治病瞧医二十余年,临老了终只得一个女儿。”

    丞相多年无子的事实真相竟是如此,怨不得纳妾众多却无一人弹劾。

    向桉看他:“所以,父皇让女儿替任雪清和亲,以报丞相对父皇当年的恩?”

    “没有恩,朕给他丞相之位时便已两清。”皇帝略带痛苦道,“当日荻原青确实相中了丞相之女,朕当时口头上也的确同意了,两国和亲就差一道圣旨,可朕不能让任雪清去。绵康,你自小聪慧懂事,最是体贴暖心,你能懂父皇吗?”

    “不懂!”向桉脱口而出。

    懂事?她应该懂事什么?

    懂事的接纳来自父亲的不公平对待?

    懂事的咽下所有酸楚委屈?

    懂事是个褒义词。但褒太过了,就是个用一次次妥协和委屈,垒高他人对自己道德良知最高标准的无耻褒奖。

    向桉眼眶泛红:“不论其中缘由是什么,要儿臣为了一个不曾见过面的丞相,搭上儿臣的一辈子,恕儿臣做不到。”

    “做不到也要做!”皇帝恼火之言顺口而出。

    向桉愣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拼命不让眼中的晶莹剔透落下。

    皇帝深吸几口气,强压下心头恼火,满面为难道:“你是朕亲眼看着从一个小小的萝卜头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姑娘,朕如何能舍得将你送和亲?”

    “可朕保不了你,外面谣言漫天飞,言官弹劾,武官反对,天下人骂着,边关诸国蠢蠢欲动,丞相不能辞官,朝堂不能动荡,天下需要丞相。绵康,朕没法选你。”

    向桉艰难开口:“谣言是假的,父皇,您知道的,不是吗?”

    “天下人不知道。”

    “那就告诉天下人。”

    “谁信?”

    轻轻的话,重重砸在心口,小小的眼眶盛不住大大的委屈。

    “……父皇,就不能拒绝和亲吗?”

    “如何拒绝?”皇帝满面哀愁痛苦,“若不和亲,焱国借此起事立马发动战争怎么办?”

    “前几年,塬国年年打,现在好不容易达到各国的微妙和谐,都是一条条人命填的啊,现在的百姓需要休息,塬国需要休息。和亲,不能解决问题,但不会让他们趁机找借口起事,得到片刻喘息。”

    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幽幽荡在鼻尖,向桉站在殿中仰望着高座之上的皇帝,脖颈酸痛,几欲张口,却说不出半句话。

    满心的酸涩,心尖都麻木。

    两人的话说到这,她心里的疑惑此刻尽数解开,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站在皇帝视角来看,她已经享受到了平常人一辈子享受不到的生活,到了她该付出代价的时候,站在时代视角,公主就该毫无人权的奉献自我,没有任何不嫁的理由。

    无关风花雪月,无关亲情,只有利益最大化。

    可惜乖巧顺从时代,懂事分去父君困难的原身已经被人莫名其妙毒杀了。

    现在的她,是来自未来和谐平等相处时代的向桉,这个时代对她来说很陌生,毫无一点感情,她接受不了世人嘴里的观念,做不到将自己的后半生无私奉献天下百姓。

    她自私小气,冷漠冷血,唯有自小接受的先进教育,令她清醒理智地接受了皇帝的为难,平静理解身处这个时代下每个人的迫不得已。

    皇帝是九五至尊,视天下山河于自己囊中之物,不允许任何人或物动摇属于自己的天下,只有利益和利用相并存。

    包括亲生女儿。

    是冷血,是无情,也是大爱。

    雨夜里苻清白说的话,便是在此时应验了。

    她和皇帝,谁都没有错,偏偏谁都是错。

    强压下心头酸涩,胡乱擦拭眼角,向桉有了决断,放下怀中本打算用砸皇帝脑袋的玉瓶,平静开口:“父皇,您非要如此狠心?哪怕消磨殆尽父女间的情分,都不惜要如此?”

    皇帝满腹的火气蓦然一滞,半阖的眼皮抬起,他细细打量着站在底下的女儿,淡静如海的神情和泛红的眼眶极其不协调,略圆润的小脸,算不算上漂亮妩媚,清秀佳人却已现风采,水润的眼里仿佛有着说不出的复杂。

    恨?怨?好像都不是。

    生平第一次,皇帝惊觉他看不懂自己的女儿。不过,不重要了。

    他平静道:“旨意已下,不可更改。若怨朕能支撑着你好好活着,那便怨罢。”

    静默半晌。

    向桉注视着他道:“好,这是最后一次,父皇。”最后一次她替原身为皇帝做的一件事。

    十里红妆,千人送亲,盛大繁华。

    掀开帘子,微风灌入马车,路边两侧绿树红花逐渐转为荒芜。

    倚靠在车框上,任由微风拂面,向桉有些感觉不真实,心道:“任务一点没完成,就这么把自己嫁了出去?”

    从现代穿越到塬国,短短半年,她就已经要嫁为人妻,一切快得宛如在梦中。

    选择和亲的决定对不对暂且不知道,反正系统是没一点反应。

    她向外招招手,穿黑盔披红蓬的苻清白骑着黑马,靠近马车:“公主,臣在。”

    向桉看他,马背上的苻清白身姿挺拔,眉眼清冷注视着前方,话是他说的,他却一眼不看她,眼睛始终直视前方,只留给她一个轮廓清晰,线条流畅,带着些许冷俊的侧脸。

    此次送亲队伍便是由他全权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