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平日里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帝王夫妇,此刻却如同世间任何一对寻常的父母一般,被孩子的病痛折磨得面容憔悴,眼神中满是焦虑与无助。谷主眼见他们如此模样,也是于心不忍。

    “陛下、娘娘,我定会竭尽全力,为太子寻得一丝生机。”

    皇后那颤抖地握住谷主的手,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周帝也冲着谷主微微颔首。

    谁都没想到,谷主在这周宫一住,就住了小一年的时间。

    一年时间,楚瀛的情况时好时坏,大周上下,人人的心都随着东宫起伏不定,周帝被耗尽了怒火,皇后在佛前跪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可在第二年的末尾,又一个暮冬时节,楚瀛还是没撑住,带着沉疴痼疾,离开了人世。

    消息传到掖庭时,江昱还在清扫积雪。下人们早就知道,他这质子放在周宫里,怕是余生都不会有人再来接他,也因此对他呼来喝去,颇为不耐。江昱刚忍着气受下掌事太监的一巴掌,一名御前金吾卫便领着昭国的人快步来到掖庭,站在千疮百孔的他的身前。

    “六殿下。”

    江昱许久没听人这么喊过他了,上一次被称作六殿下时,他还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母后长跪在未央宫前,声泪俱下地求父皇别把他送去大周。

    “六殿下。”许是看他没回过神,金吾卫再次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

    漫天细雪之下,江昱抬起头,那人的声音仿佛一个遥远的幻觉。他说,太子薨了。为积皇家恩德,周帝大赦天下,送质子回昭。

    就这样,七载寒冬过后,江昱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家。

    离去多年,昭国大变,原本身强体壮的昭帝也陷于病痛之中。年幼的江昱,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坐上龙椅的那一刻,他突然回想起当年周国的二皇子楚延跟他说的那句话。

    “这世间的道理都一样,弱肉强食,没意思得很。”

    皇位之下,百官朝拜,江昱眨了眨眼睛,彷佛终于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而唤醒他的,是楚延那晚跟他说的话。

    “只愿你我,都能活下来。”

    在江昱回昭国的同时,药王谷的谷主也离开了周宫。

    自打回了药王谷后,她便钻在了暗谷中,没有人知道她每日在钻研些什么,直到一辙马车声碾过了整个冬日,要将她最得意的门生萧时接走,谷主才从暗谷之中出了来。

    彼时萧时不过七岁,年幼的他一身红衣,雌雄莫辨的脸漂亮至极。他站在谷主身边,看着那马车上的人走到他身边,声音比他身上那铠甲还要冷酷。

    他告诉他,将军府全府战死,只剩他和堂弟萧辰。萧时思考了片刻,很快得出结论——他现在,从将军府托付给药王谷谷主的弟子,变成将军府遗孤了。

    萧时要跟那个全身冷冰冰的男人离开药王谷,回昭国去。他跟谷主道别,答应她自己一定会常回来看她。临行前,他还想再跟师妹小十一告个别,只可惜小十一贪玩,又不知跑去了哪里。

    也没关系,山高水长,总有相见的一日。

    萧时这样想着,转身踏上了马车。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去,便是天人永隔。没过多久,一名为凌霄盟的杀手组织便踏平了药王谷,屠尽全谷,所到之处,血烛燃烧,宛如火海。

    这个凛冬,终于要过去了。

    药王谷一祸,让凌霄盟一战成名。江湖皆知,九州出了个所向披靡的杀手组织,血烛燃尽之时,便是凌霄盟来取命之时。

    江湖好汉心有不服者甚多,纷纷前往凌霄盟想要挑战,然而不久之后的英雄榜论剑大会上,那凌霄盟盟主莫凌峰竟是凭着一柄月见刀,力压武功已达出神入化之境的嵩山派掌门典旬,夺得英雄榜榜首。自此无人再敢置喙凌霄盟。

    而典旬落败后,心灰意冷,入山闭关。

    如此便过去了十年。

    且不提江湖如何纷纷扰扰,江昱已经开始逐渐习惯他皇帝的身份。没想到江湖的祸风席卷到了朝堂。他新晋登基,脚还没立稳,莫凌峰便率凌霄盟登堂入室,在月黑风高的晚上,挥刀向江昱,欲行刺之事。

    那一晚,血光烛影,风云变色,莫凌峰拎着月见刀,宛如煞神,一路打进了昭帝寝宫沂清殿。

    江昱弱冠之年,加之多年为质,本就被心病折磨出了病气,听着外面那兵刃相接后跌宕起伏的惨叫声,更是蜷在龙床上,瞳孔骤缩,手脚冰凉,恐惧到极致。

    宫帷随风掀起,门外黑影幢幢,烛火摇曳下,戴着斗笠的莫凌峰持刀踏入寝殿。他手上的砍刀宛如弯月,却散发着血色红光。昭帝龙床前摆着的血色蜡烛在他的刀气下垂死挣扎,最终彻底熄灭,在地上缓缓绽出一朵血云烛泪。

    莫凌峰缓缓抬起那顶遮蔽了他面容的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却充满戾气的脸庞。他的眼神中,仿佛藏着无尽的黑暗,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光明。

    月光映照下,莫凌峰手中的弯刀刀尖上,正缓缓滴落着鲜红的血滴。这些血腥并未让他露出丝毫的痛苦之色,反而让他的表情变得更加狰狞。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仿佛在享受着这种疼痛带来的快感。

    昭帝瑟瑟发抖,只能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眼看莫凌峰的刀就要劈向昭帝,一抹银光却从他身后的黑暗中一闪而过,下一秒,一把薄如蝉翼的剑从他的脖颈间划过,莫凌峰脸上的笑容凝固,变得扭曲。

    鲜血从他的颈间喷洒而出,溅了昭帝一脸。莫凌峰捂住脖子,喉咙里发出被鲜血倒灌而含糊的吞咽声,他看向一旁,蝉翼寒光稍纵即逝,一个红衣少年拎着剑,满脸是血地站在他身前。

    莫凌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昭帝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从龙床上翻下来,扯着嗓子朝殿外跑去,歇斯底里地嚷着让人来护驾。

    这红衣少年正是萧时。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几乎要抑制不住手中的颤抖。

    萧时与莫凌峰四目相对,忍着想将他碎尸万段的冲动,一字一句地问他:“为何屠药王谷?”

    药王谷三个字一出,莫凌峰一瞬间猜到了少年的身份,他扭曲的笑容还在扩大,含着鲜血,口齿含糊:“你是萧时?”

    萧时眉心一紧,随即抬手,手中的蝉翼流光剑直指莫凌峰心口,加重了语气。

    “我问你,为何要屠药王谷?”

    莫凌峰沉默了,好半晌,他竟是捂着脖子气定神闲地笑了起来:“你不能杀我。”

    莫凌峰的眼神中,突然闪烁出一丝异样的笃定。他缓缓地凑近萧时,嘴角勾起一抹诡异至极的笑意。

    “你师妹没死。”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萧时的耳边炸响,他瞬间感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倒流,心神全部停留在莫凌峰方才的那句话上。

    “你什么意思?”

    莫凌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愈发诡异:“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杀了我,那么你就永远也别想找到她的下落。”

    萧时一愣,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莫凌峰已经一掌拍出,浑厚的内力瞬间爆发,将萧时震得飞了出去。萧时感到全身骨头仿佛都散架了,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但他顾不上这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旋转——小十一她还活着!

    莫凌峰一手捂着脖子,另一手抬起月见刀,单手就要朝萧时头顶劈下,宫外却传来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

    昭国的禁军终于来了。

    月见刀生生停在萧时面前,莫凌峰眼角闪过一丝寒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时:“你若想知道你师妹的下落……就保我活……”

    萧时面色如霜,但他没有起身,任由莫凌峰当着他的面,绕过龙床,跌跌撞撞地从沂清殿后门逃走,血痕落了一地。

    禁军护着江昱,终于赶到了大殿之上,见到的就只剩靠着龙柱,低头不语的红衣少年。

    禁军统领大步上前,一把抓住萧时衣领,把他拽了起来:“人呢?”

    萧时不语,统领更加烦躁,丝毫没把这少年放在眼里:“我问你人呢!!!”

    江昱却堪堪从禁军中露出身子来,双眼通红,神经质地尖鸣一声:“废物,你还敢吼他?没他,孤早就被、就被……”

    昭帝停下话音,都没有勇气道出那个自己死亡的可能性来,他颤抖着身体上前,一把推开禁军统领,披头散发地抓住萧时的手:“你、你便是将军府接回来的那个遗孤?”

    萧时颔首,昭帝又是一阵颤抖,但抓着萧时的手愈发用力:“你叫什么?”

    “萧时。”

    “好,好,阿时,你想要什么?孤都给你。”

    想要什么?萧时想要抓回莫凌峰,千刀万剐,问清楚他为什么要屠药王谷,又把他最在意的那个人藏到了哪里。他也想要自己从来没离开过药王谷,和谷里的同门血战到底,哪怕一起死在那片花海。他想要的很多,但没一样是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新帝能给自己的。

    可少年还是低下了头,他做出臣子的模样,对面前的君主行礼:“臣想要昭国国力昌盛,君主武运昌隆。”

    十五岁的萧时,从那一晚起,已经框死了自己此后的人生,他要让自己变强,强到莫凌峰无处可躲,亲口告诉他,当年的药王谷,到底发生了什么。